白易心和毛旺已走到寧府的正門口。
這府門的確是莊嚴大氣,青玉磚石鋪滿了整個門前庭階,光亮如水未見瑕疵。兩座石獅雄威傲立于庭前,驅趕那些凡人看不見的魑魅魍魎。大紅色的八仙燈籠高高懸掛于斗拱之下,不論晝夜都是香燭直亮。鑠金打造的牌匾光彩奪目,就算在一里之外都能看到。
“你就留在這里,我一人進去?!卑滓仔恼f道。
“是?!泵f道。
說罷,白易心便進府了。
他被府中仆人引到前廳等待。這前廳的擺設也著實奢華,踩在七尺見方,百花齊放的云中毛毯上,聞著三足圓鼎里飄出的古嶺檀木沉香,看那金縷玉雕的屏風上繡著的精美圖畫:薄紗美人輕撫琴,絕代英雄舞名劍,黃發(fā)老叟怡自樂,田園水鄉(xiāng)無限光。
白易心正仔細端詳屏風之時就見夏松天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板著臉問道:“白公子,你怎么來了?”
“夏總管,我是來要南海夜明珠的。”白易心拱手說道。
“可以,把我家公子交出來?!毕乃商鞇汉莺莸?。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卑滓仔牡f道。
“那就來人!送客!”
白易心見狀正要說話,突然聽一人喊道:“且慢,老爺要見白公子?!?p> 說話的是一個相貌普通的仆人。
“什么?老爺要見他?”夏松天驚訝地問道。
“是?!蹦瞧腿说吐曊f道。
“好,你帶他去見老爺吧?!毕乃商煺f罷,便甩袖離開了。
不多時,白易心便在仆人的帶領下走到了后院。
白易心一進這后院就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迎面而來!
別的地方都種了許多花草樹木,頗具生機,但這里卻連一棵草都沒有!
寬闊的院子里擺放著許多兵器,斧鉞鉤叉,刀槍劍戟都有序而整齊地排列在那里,鋒刃被打磨的锃光瓦亮,握把都綁上了嶄新的護帶,無聲的兵刃中隱隱約約透露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氣息。
地上沒有鋪磚石,黃土就這樣裸露在外面。風一吹便揚起一股沙塵,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院子中央鋪了一塊舊毛毯,一個老人正坐在上面。
院子很空曠。
毛毯很大。
老人很孤獨!
白易心屏息凝神地慢慢走到了老人身邊。
這是一個兩鬢斑白,皺紋很多的老人,不僅是臉上,就連他的脖頸上,雙手上也有許多皺紋,那些皺紋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已分不清那皺紋的走向與深度。
這些皺紋是歲月編織而成還是情網擰結而出已是無從知曉了。唯一可以知曉的是這位老人憂愁的面容并不是普通人可以得到的。
“年輕人,你來啦?!崩先碎_口說道。
“是,您就是寧老先生吧?!卑滓仔墓砉笆终f道。
老人慢慢地點了點頭,眼睛看著墻邊的兵器,說道:“你坐吧?!?p> “多謝?!?p> 待白易心坐定,老者說道:“善和以前淘氣,喜歡練武??墒俏也幌矚g他練武,打打殺殺的多危險??!你說是不是?”
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白易心,他好像在自言自語一般。
白易心看著老人,并沒有回答。
因為,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令他尊敬而又痛苦的人。
“后來,他總是偷偷練武,被我發(fā)現(xiàn)以后,我就拿藤條抽他。可是,他既不喊疼,也不躲閃。就任由藤條抽到他身上。你說他是不是傻??!”老人看著自己的雙手繼續(xù)說道,他的神情已變憂愁。
不!
他不是!
白易心沒有說出這句話,他繼續(xù)沉默著。
白易心的父親從來沒有打過他,當他不聽話時,父親總是和藹地看著他。想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竟有些記不清父親的樣子,記不清他的聲音了!
他只記得父親寫的字。這十幾年來,他收到的一封封信件寄托著一個父親對孩子的無限思念與期望。如今,這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一座大山壓在了白易心的身上,促使著他必須踏上征程,歷盡艱險,前往那從未見過的故鄉(xiāng)。
只有他自己知道,現(xiàn)在他經受的苦難都是因為他的父親。
一個他永遠尊敬的人!
一個他永遠都不會再見到的人!
他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他知道父親永遠是愛他的。但正是這種愛讓他感到痛苦。
一種永遠無法解脫的痛苦!
“我知道你們之間有些誤會,但是,我希望你能幫我把他找回來?!崩险哒f道,此刻他已看向了白易心,他的眼中沒有怨恨,只有懇求。
“好,我會的。”白易心慢慢說道。
他本來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話想問,但是,他現(xiàn)在卻說不出更多的話。
他的頭低垂著,避免與老人目光對視。
白易心本以為此番前來會有一場唇槍舌戰(zhàn),但是他沒想到,他遇見的只是一個思念自己孩子的父親罷了……面對一位父親,他又能多說什么呢!
畢竟,就算是面對自己的父親,也常常是無話可說的。
“你看,這里擺了那么多兵器,都是我準備的。等善和回來了,我就讓他在這里練武,怎么樣!”老者說道,他的神情有些舒展,不像之前那么憂愁。
“您就這么確定他會回來嗎?”白易心問道。
這句話一說出來,他就有些后悔了,他不應該在這位父親面前問出這句話的……
“會的,他只是和我發(fā)脾氣罷了,等氣消了他就回來了。”老人笑著說道,雖然他笑得有些勉強。
白易心有些動容了,因為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練琴的女人。
一個忘記自己的女人。
他忽然有一種沖動,他想要站起來,他想要去找到寧善和,找到荷花。告訴他們快回家去,好好陪在父母身邊,父母在對待孩子時也許會做錯事。
但是,有一件事他們不會錯:
他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換回自己孩子幸福安康。
“來人啊,讓夏管家把夜明珠拿來。”老者平靜地說道。
“為何要把夜明珠拿來?”白易心不解道。
“這是我兒子輸給你的,現(xiàn)在我替善和把東西給你?!?p> 白易心面露難色,他本就不愿來要這夜明珠。
老人似乎看出了白易心的想法,他撫著白易心的肩說道:“你收下吧,你并沒有傷害他!”
不一會兒,夏松天便捧著一個小盒子恭敬地走過來了。
“老爺,夜明珠取來了。”夏松天低頭說道。
寧正松看都沒看,他將手輕輕一擺,示意把盒子交給白易心。
“白公子,夜明珠在此,接好了!”夏松天沒好氣地說道。
“有勞夏管家了?!卑滓仔恼f著,把盒子接了過來。
他將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便看到那顆夜明珠。那夜明珠有雞蛋大小,通體透亮,散發(fā)著淡淡幽光。
白易心將盒子合上,向著寧正松躬身說道:“告辭。”
寧正松慈祥地點了點頭,說道:“松天,送白公子出府吧?!?p> 白易心與夏松天一同離開了后院,往正門走去。
他走的時候沒有回頭,因為他不愿再看到一位父親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等著自己的孩子歸來。
二人正走在一條僻靜的別院小道上。
“夏總管,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卑滓仔耐蝗徽f道。
“什么問題?”夏松天不耐煩地問道。
白易心突然停下腳步,神情嚴肅地說道:“是誰讓你和平東鹿來延興莊找我麻煩的?”
聽聞此言,夏松天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他的身子微傾,想要后退,卻被白易心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夏松天顫抖地問道,他已沒有了之前的傲氣。
“那個人是當天晚上去找你的吧?!卑滓仔恼f道,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殺氣。
“你,你怎么知道?”夏松天問道,他的雙腿已有些顫抖。
“平東鹿告訴我的?”白易心說道,他用力握緊夏松天的手臂。
“不可能,平東鹿與我家少爺是相識多年的至交好友,怎么可能告訴你?”
“信不信由你!”
夏松天已感覺到了疼痛,五官開始有些扭曲。
“我說,我說?!毕乃商焱纯嗟?。
白易心松開了他的手臂,“說吧。”
“聯(lián)系我的人叫花老,他是數(shù)月前開始聯(lián)系我的。那時候,他說讓我提防延興莊可能會對公子不利。那時候我本不以為意,但是前天晚上,他告訴我公子已被人抓走,那人名叫夕夢魂,是洪方威山派去的而且和你也有些關系。”夏松天說著,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哼!你還在騙我?!卑滓仔睦湫Φ馈?p> “我哪里騙你了?”夏松天疑惑道。
“花老為什么先不聯(lián)系你家老爺,而要聯(lián)系你一個管家?”白易心說道。
夏松天聽聞,長嘆一聲說道:“花老確實是先聯(lián)系我家老爺,但老爺仁慈不愿相信此事。后來,花老便不再聯(lián)系老爺,轉而聯(lián)系我并讓我不要告訴老爺。”
“你真的相信花老說的話?”白易心認真問道,他的臉上已沒有殺氣。
“恕我直言,白公子,那洪方威山看似俠義,實則居心叵測。”夏松天正色道。
“哦?”
“那洪方威山一直都想吞并我寧府,公子失蹤之事一定與他有關。老爺仁慈,但我夏松天定要與那洪方威山斗到底。”夏松天說道,他的臉上已毫無懼色。
“憑你一府之力,也想和延興莊斗?”
“還有華府,還有很多你看不見的人。”
白易心聽罷,點了點頭說道:“告辭,不必再送,我記得來時的路?!?p> 卓凡正坐在茶樓上喝茶,他的眼睛正盯著一個人。那個人站在寧府門前,一動不動。
“卓凡?!?p> 卓凡聞聲回頭,看見一個腰掛寶劍,頭戴玉冠的少年走了進來。
“顧容公子,你怎么來了?”卓凡說著,放下了茶杯。
“是杜三爺讓我來幫你,如果真的找到靈鳳秋官,我便去殺了他。”顧容若心冷冷說道。
“顧容公子,冒昧地問一句,你見過靈鳳秋官嗎?”卓凡說完喝了一小口茶,同時瞟了顧容若心一眼。
顧容若心并沒有看卓凡,只是冷冷地說了兩個字:“沒有。”
卓凡瞪大眼睛說道:“那你怎么認出夕夢魂是不是靈鳳秋官?”
“看他出手,我就知道了?!鳖櫲萑粜睦淅湔f道。
“你殺得了靈鳳秋官嗎?”
聽到這句話,顧容若心的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聲音:復仇,復仇……
他抬起頭,雙眼狠狠地瞪著卓凡,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一定會殺了他的!”
卓凡被這架勢嚇出了一身冷汗,勉強鎮(zhèn)定地說道:“我信,我信……”
二人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那里。
茶已漸涼,但卻沒有人再去喝它了。
因為這茶雖苦,但人心卻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