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人間失格者，自當遠離人間

　　近藤司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的身體被黑褐色的水包裹著。

　　咸腥的水自口和鼻腔進入肺里。

　　無處逃離，無法呼吸。

　　勉強睜開眼睛，唯一能夠看到的，便是離他越來越遠的白色亮光。

　　那是水面吧？

　　只是，離他越來越遠了。

　　不知為何，近藤司心里越發(fā)地安寧了。

　　仿佛這里就是他的歸處似的。

　　仿佛，他就應該去死才對。

　　但，

　　他還是獲救了。

　　真遺憾……

　　近藤司看不清面前的男人的臉，但能感覺到他的悲傷。

　　盡管如此。

　　盡管被這個男人救了下來，可近藤司非但沒有感激，反而對他產(chǎn)生了無邊的恨意。

　　為什么救我呢？

　　為什么救的是我呢？

　　明明更應該救她才是？

　　她？

　　是誰？

　　念頭剛過，近藤司便發(fā)覺自己來到了一處陵園。

　　周圍的墓碑歪歪扭扭，如同枯死的樹林。

　　幽靜死寂的林中，僅有一處鮮花盛開。

　　被鮮花簇擁著的，不像墳墓，更像童話里藏著公主的城堡。仔細聽來，甚至有鳥鳴聲響起。

　　但，無論怎么漂亮，都只是墳墓而已。

　　無論是墓前擺著的白花，亦或者貼在龍川二字上的照片，都在清晰無誤地提醒著他——這只是墳墓。

　　毫無疑問的，

　　只是墳墓。

　　“鳴海！只有一個人能活，你知道要救誰吧？”

　　冥冥中，近藤司耳邊聽到了這樣的話。

　　溫柔到讓他忍不住流淚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如果我先死，是不是她就能活呢？

　　忽然，近藤司心里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

　　但既然沒死，既然還活著，那么死掉的另一個人，只能是她了吧？

　　碎片化的記憶割破黑暗，蜂擁而至。

　　近藤司，也是龍川司。

　　生母近藤真咲，父親龍川鳴海。

　　行駛在海面上的游艇底部破裂進水。

　　通訊設備被人為破壞，救生設備也無。

　　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中，無法發(fā)出求救信號。

　　船只在慢慢下沉。

　　或許是仇人小看了龍川鳴海的身體素質(zhì)。

　　盡管離海岸相隔很遠，這個男人，依舊能游到岸邊活下來。甚至體力還有富余。

　　只是……

　　他只能帶著一個。

　　年齡雖小，但心智早熟的龍川司掙脫了母親的懷抱。

　　海水洶涌著進入鼻腔，身體放棄掙扎，逐漸沉入海底。

　　望著越來越遠的白色亮光，龍川司只有一個念頭。

　　慶幸的是，琉璃妹妹這次沒在船上……

　　等等！琉璃妹妹是誰？

　　沒人回答孤魂的疑惑。

　　所以，當龍川司被那個男人抓住手腕時，他才那么憤怒。

　　無力反抗啊。

　　為什么放棄母親呢？明明說過比起我，更愛她不是嗎？

　　殺掉母親的你，該死！

　　搶奪了母親生存機會的自己，該死！

　　掙扎無果的龍川司被救了。

　　和墓碑上的照片完全重合的女人，最終與船一起消失在起伏的海面。

　　大海吞噬了所有的痕跡。

　　潮水輕撫著海岸的巖石和沙灘?；钕聛淼凝埓ㄋ居媚：碾p眼注視著大海。

　　洶涌澎湃的海浪濺起無數(shù)浪花，全無母親的溫柔。

　　他再未說過一句話。

　　背負著殺死母親的罪孽，沉默著，沉默著……

　　直到見到那個女人。

　　“阿司對吧？我是近藤美咲。以后，就讓我來做你的媽媽吧？”

　　黑發(fā)藍眸的女人對著龍川司伸出了手。

　　近藤美咲與近藤真咲有著相似的臉，但明顯更加年輕活潑。

　　那個陌生而熟悉的稱呼讓龍川司淚流滿面。

　　良久，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手，像握住了希望和救贖。

　　龍川司變成了近藤司，龍川鳴海消失在了他的世界。

　　近藤司，只剩近藤美咲了。

　　然而，事情總是往理所應當又出乎意料的方向發(fā)展。

　　缺少母愛之人，戀上既像姐姐，又像母親的她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喜歡是藏不住的。

　　終究，近藤美咲還是發(fā)現(xiàn)了。

　　近藤美咲并沒有責怪他。

　　但近藤司，

　　決定去死了。

　　去見見日思夜想的母親，去表達思念之情。

　　還要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讓他這么痛苦，憑什么不問問他想不想被救……

　　還有，要逃避現(xiàn)實。

　　對母親的妹妹藏著這種心思，如何能活？

　　人間失格者，自當遠離人間。

　　宇治川的水又急又冷。

　　恐懼深水的近藤司，早在接觸水面的那一剎那便失去了抵抗之力。

　　當然，他也并未抵抗。

　　真好，這樣就能毫無痛苦的離開了吧。

　　為什么選擇這個地方呢？

　　近藤司不知道。

　　只是為了遠離她的世界，隨意飄蕩罷了。

　　如果不死，這里會成為我修學旅行的地方嗎？

　　可仔細想想，修學旅行有什么讓人期待的地方嗎？

　　并沒有想要一起的人。

　　或者說，

　　想要一起的人，不是學生……

　　一想到這里，近藤司的心臟便猶如被螞蟻啃噬一般痛苦不已。

　　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的心思??！

　　為什么這種事情會被發(fā)現(xiàn)?。?p>　　這樣的話。

　　這樣的我。

　　不是只好一死了之了嗎？

　　冰冷深沉的水將近藤司淹沒，攜裹著沒有靈魂的軀殼肆意沉浮。

　　自負罪孽的他，放下了對母親掙不脫的愧疚，對父親拋不開的仇恨，對那個女人不該有的愛意……

　　放棄了整個世界。

　　于是，

　　近藤司死掉了。

　　記憶停留在死去的那天，近藤司睜開了眼睛。

　　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讓他心生氣餒。

　　果然，又沒死掉啊。

　　真遺憾。

　　只是，面前這兩個女生是誰？

　　好陌生。

　　好熟悉。

　　為什么會用這種眼神望著我呢？

　　內(nèi)心疑惑的近藤司側(cè)過頭，看到了讓他心生歡喜的臉。

　　近藤美咲。

　　“美咲阿姨，我怎么會在這里？還有，她們是誰？”

　　然而，近藤美咲詫異的表情讓他更加疑惑了。

　　我說錯了什么話嗎？

　　咦？

　　我為什么要喊她阿姨呢？

　　我明明……

　　明明……

　　病房里，三個女人的臉，全都變了。

　　未等她們有所回應，近藤司突然感覺腦袋一空。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一直注視著他的近藤美咲連忙扶住了他，焦急地問道：“阿司，你怎么了？”

　　“我……是……”

　　秋元紅葉從剛開始便愣在原地，完全無法動彈了。

　　他，剛剛說了什么？

　　【王子是有兩面性的。

　　一面是【我】，一面是【近藤司】。

　　如果我不是【我】，那就說明我變成了【近藤司】。

　　殺掉我就好……】

　　“我去喊醫(yī)生！”鈴原明日香說完便跑出了病房。

　　聽到她的話，秋元紅葉連忙反應過來。

　　“啊，對！喊醫(yī)生，醫(yī)生！”

　　她一邊喊著，一邊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