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呼吸之間
迄今為止的人生中,路明非唯一想過的與顧讖告別,就是在自己飛往美國來的時候。
但那時錯過了,后來又在火車站見到了對方,他甚至慶幸當(dāng)時的錯過,沒有讓對方看到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他在那天還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說再見,所以他們才會在異國他鄉(xiāng)再見。
可對于生離死別,路明非卻從未想過,因為這應(yīng)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那是說不準(zhǔn)的未來,他根本不會去想。
但現(xiàn)在,未來就發(fā)生在了眼前。
顧讖側(cè)身躺在他的懷中,那張往日偶爾神色憊懶,偶爾會玩世不恭地燦爛笑著的臉上只剩下了蒼白,像是釉色褪掉的瓷器。
路明非又一次沒來得及告別,他唯一的朋友永遠停留在了昨天,且今后再也沒有告別的機會。他張大了嘴想發(fā)出聲音,可喉嚨里像是堵了棉花,只有悶悶如哽咽般的聲響,此刻的他無助得如同離群的小獸。
又一聲槍響,他木然轉(zhuǎn)頭,看到了緩緩靠墻坐下的諾諾,她滿臉不甘心,胸口暈開大片的血跡。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又看向路明非,大概是想說什么,但只是垂下了頭。
在她的對面,身穿黑色作戰(zhàn)服的女孩平貼在地面上,端著狙擊步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冒著青煙。
她是黑隊的最后一人,那個之前出現(xiàn)在凱撒和楚子航交談中的功勛狙擊手。
路明非再低頭看顧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淋漓的鮮血無不在提醒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頭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像是在極深的地方有什么東西要鉆出來。
意識之海里,路鳴澤看著人事不省的顧讖,那雙淡金色的黃金瞳仿佛有流光閃爍,冷了又淡。他知道現(xiàn)在對自己來說是個機會,但這也僅是他閃過的念頭罷了,他根本不屑去做。
就像顧讖先前說的,在炮灰填完之后,就是王對王。
他們不需要炮灰,因為他們本身就代表了千軍萬馬,在風(fēng)和硝煙里,他們永遠會在最前方,讓命運來做出選擇。
所以,路鳴澤只是看了無聊的顧讖一眼,便輕輕閉上眼睛。
與此同時,路明非只感覺眼前一陣發(fā)黑,黑幕上仿佛有青紫色的蛇在無聲游動,那些蛇的背后,一雙璀璨的黃金瞳睜開,有鐘鳴般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愿意交換么?”
交換什么?
路明非此刻心底是憤怒和迫切交織,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憤怒,卻不知道因何而迫切。
直到,他看到那個女狙擊手從容而來,拔出后腰的軍刀,先一把抓起諾諾的長發(fā),用軍刀劃開她的喉嚨,然后走到他的面前,漠然地將刀插進了顧讖的心窩。
抽刀時滾燙的血濺了他一臉,路明非只感覺一鼓熱氣從心口竄上來,頂?shù)盟祆`蓋發(fā)燙,他呼哧喘著氣,鼻腔里全是急促的熱風(fēng)。
路鳴澤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笑。
……
“我們贏了!凱撒,你失敗了!”蘇茜朝還在劈殺的兩人大喊。
她看著楚子航,歡呼也矜持。
但下一秒,背后傳來的震耳欲聾的槍響讓她戛然而止,襲來的子彈帶著巨大的動量推著她向前。
蘇茜不敢置信地掙扎回頭,一個平平無奇的人從身邊幾具‘尸體’中爬了起來,手里端著一把改造過的PPK手槍。
她歪了歪頭,眼中閃過些不解,好像是在說他之前藏的真好,她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而且真能忍,一直到現(xiàn)在才出來。
她跌倒在草地上。
不遠處的凱撒和楚子航也被剛剛巨大的槍響震住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收手后退,同時看向硝煙彌漫的窄道出口處。
一道步履蹣跚的身影從硝煙中出現(xiàn),手里提著那把巴雷特M82A1,接近1.5米的狙擊槍被他提在手中,看起來有些別扭。
“你怎么混進來的?”凱撒皺眉,“無關(guān)者出局!”
回應(yīng)他的,是一顆大口徑的子彈,正面擊中了他的胸口。他踉踉蹌蹌退后兩步,仰面倒地。
“哇哦,酷?!贝蠖嗪竺?,顧讖盤腿坐在古德里安寬闊的腰背上,抱著胳膊目睹勇者的誕生。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醒過來的,甚至都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這跟路明非之前被三具‘尸體’擋著不同,就連此刻在校園西側(cè)掛著‘執(zhí)行部’牌子的建筑里待命的醫(yī)生和護士等一大幫人,都沒能從監(jiān)視器上發(fā)現(xiàn)他的蹤影,包括站在宿舍樓頂拿望遠鏡瞅著這邊的芬格爾,同樣如此。
他好像一道幽靈,又像是真的死去之后的靈魂,不為任何事物所看、所聽、所感知到。
而顧讖此刻顯然很滿意路明非的表現(xiàn),真正的高手就應(yīng)該這樣,無需廢話,見面就分出生死。
那邊,楚子航看了眼漆黑的槍口,黃金色的瞳孔映著村雨的刀光,緩緩舉起手。
“你是誰?”他問,但沒過幾秒,就不太確定地說,“路明非?”
路明非沒說話,大概是在想什么。
顧讖看著他的背影,忽而搖頭,因為僅從精神的感應(yīng)中,就發(fā)現(xiàn)了路鳴澤的動靜,換句話說,路明非剛剛爆發(fā)出的勇氣,有一半原因是路鳴澤使了手段。
所以現(xiàn)在他所以為的勇者,正陷入自我懷疑和彷徨之中。
顧讖指尖蹭了蹭鬢角,或許成長的道路就是這樣,總得需要時間,即便偶爾會有催化的插曲,也持續(xù)不太長。
譬如眼下。
“游戲結(jié)束了,我可以認負?!背雍綊伒袅耸种械拇逵?。
“殺了他?!甭辐Q澤坐在意識之海中的王座上,毫無感情地命令。
路明非身子顫了下,那是明顯的猶豫和下意識的拒絕。
顧讖眼睛瞇起,這樣能讓他看得更遠,看到冰冷著臉的路鳴澤,看到他周身蔓延開的黑霧,讓他身上原本無形的鎖鏈逐漸凝成實質(zhì)。他看似坐在王座上,實則更像是被束縛,千年萬年,永遠不獲自由。
而不過幾個呼吸,他就仿佛看得累了,不禁仰頭看天,飄散在高處的硝煙遮擋了天空,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眼角滑落像是因澀感而留下的生理性淚水,也像是與之同哀的喟嘆。
無聲中,顧讖倒下,好似不曾動過。
那邊,槍口火光明滅,楚子航還有些不解,血花已從他的胸口飛濺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