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京,季白不打算驚動任何不相干的人,也不通知家人。下飛機后打了個車,兩人直赴南城某掛靠在公安部下的招待所。
傍晚的京城喧嘩又擁擠,絢麗的晚霞將高樓大廈映得金燦燦的。招待所是一幢非常不起眼的五層白樓,過道里鋪著顏色很老的紅地毯,墻上還是90年代風格的黃色墻裙,國營企業(yè)前臺人員的接待態(tài)度更是不冷不熱。
不過季白不太在意,許詡更是一點也不在意。開了兩間房,拿著行李上樓,各自進房。
季白洗了澡,換上寬松的t恤長褲,剛打開電腦,就有人來敲門。
是許詡。抱著個筆記本站在門口,白生生的小臉上一派淡然:“晚上有工作嗎?”
她也剛洗完澡,換了T恤休閑褲,濕漉漉的短發(fā)貼在白皙的額頭上,那雙眼顯得格外濕黑清澈。
像小動物的眼睛。
季白的目光淡淡從她臉上移開,轉(zhuǎn)身放她進屋。
三星級的招待所,房間小的可憐。僅有的兩把紅木椅子,一把放著季白的行李,一把季白正坐著。工作為重,許詡倒也不拘小節(jié),直接在床沿坐下,打開電腦跟他討論。
其實兩人此刻身在BJ,對于霖市也是鞭長莫及。只能將案情再梳理一遍,看是否能找到別的線索。聊了一小會兒,也沒什么新進展,索性停下。許詡也沒想到要回房,抱著電腦繼續(xù)看葉梓夕的財務資料。季白則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剛剛降臨的夜色,安靜的喝茶。
房間里靜謐無聲,橘黃的燈光透著老舊的溫暖。季白微微側轉(zhuǎn)目光,就見許詡坐在潔白床單上,略顯寬松的T恤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小更軟,還隱隱有沐浴液的香味……整個房間似乎都多了某種柔軟干凈的氣息。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打破一室寂靜。許詡抬起那黑黝黝的眼睛看過來,季白與她對視一眼,接起電話,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是舒航。季白過來之前就給他電話。他跟葉梓夕一樣,也是H大畢業(yè),人緣很廣。有他幫忙,效率更高。
舒航是個機靈人,只說明天陪季白一起去H大,其他的也不多問。然后笑嘻嘻的要季三出去喝酒。
季白當然拒絕:“沒時間,你們玩。”
舒航哪里肯干:“出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少鞠躬盡瘁一天,人民會原諒你的?!?p> 季白:“滾蛋?!睊炝穗娫?。
許詡本不想聽電話,只是聽到他略顯輕佻語氣讓人“滾蛋”,叫她有點意外。再次抬頭,見季白高大的身軀靠在椅子里,深邃俊朗的容顏含著懶懶的笑意,與平時嚴厲冷毅的模樣判若兩人。
哦,原來這是季隊私人生活中的狀態(tài)。
許詡低下頭,繼續(xù)工作。
誰知過了幾分鐘,樓下接連不斷傳來雜亂的引擎聲和車喇叭聲,數(shù)道車燈照亮夜色。小小的招待所院子里,瞬間熱鬧起來。還有人扯著嗓子喊“三哥”、“三哥?!闭写烙嬕灿腥舜蜻^了招呼,沒人出來制止。
季白看著這架勢,不禁失笑。許詡以為事不關己,更不知道“三哥”就是眼前人,只當這些雜音不存在。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敲門了。
舒航進來的時候,看到許詡,不動聲色的吃了一驚。雖然知道季白收了個女徒弟,但眼前兩人穿著一個調(diào)調(diào)的休閑服,女的夜晚還在季白房間里呆著……
季白淡笑著給兩人作了介紹,舒航還是心癢癢,想這事我可得看清楚。
這時許詡說:“季隊,我先回房間了?!奔景走€沒點頭,舒航就把她一攔:“許警官,那怎么成來者都是客,BJ歡迎您啊……”
本來,讓許詡跟一幫陌生人“出去逛逛”,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舒航也是人精,舌燦蓮花般拋出個非常有說服力的理由:“您不去,一會兒三哥被那幫家伙灌醉了怎么辦?明天還怎么查案?他們可不像我,這么支持三哥的工作。有您去,一是女孩子他們有所顧忌;二是萬一喝了點,您也能帶三哥回來,不影響明天的工作?!?p> 聽到這里,許詡就用探尋的目光看向季白。季白本來不想去,但是看他們鬧騰得厲害,看來不去也不成,打定主意露個面就回來。
明天要查案,他根本不可能沾酒,也沒人敢灌,舒航只是鬼扯。不過他要是去了燈紅酒綠之地,把小家伙一個人留在冷清簡陋的招待所,怎么有種虐待小動物的感覺……季白唇角勾起笑意,淡淡看著她:“出去走走,換換腦子?!?p> 院子里停著四五輛車,那些年輕的面容在夜色里,有的溫和,有的散漫??吹郊景紫聵?,大伙兒一陣歡呼。季白看這些人,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他笑著跟幾個人打了招呼,就跟許詡上了舒航的車。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什剎海開,很快到了河畔的一間酒吧。這里燈火幽暗、裝修古意,跟對岸的音樂聲隔得很遠,倒顯得清雋安逸。舒航帶著他兩人徑直往里走,珠簾掩映的靠窗雅座里,幾個男人看到季白先是一笑,看到許詡就是暗暗一驚。
一人遲疑:“嫂子?”
另一人小心翼翼:“私生女?”
他們幾個本來在打牌,季白來了,有個人就讓出位置。季白也不客氣,接過牌,點了根煙,轉(zhuǎn)頭問許詡:“會打嗎?”
許詡:“不會?!?p> 季白看一眼舒航,舒航乖覺,叫來服務員,給許詡拿來一堆瓜果零食,還有幾本雜志。許詡就老老實實坐在沙發(fā)上看了起來。
季白舒航這幾個是圈子里比較年長,也更有地位的。外頭沙發(fā)散坐著的都些小輩。季白看里頭還有十幾歲的,問另一個發(fā)?。骸皬哪膬赫襾磉@些小朋友?”
這發(fā)小外號猴子,精瘦清秀,笑答:“我媽非要我?guī)麄兺?。今天聽說你回來,吵著要見傳奇人物?!?p>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就有人端著高腳杯來敬酒,有眉眼高傲的年輕人,也有鈴珮叮當?shù)那逍愎媚铩<景仔π?,端起茶:“今天不能喝酒?!庇泄媚锊桓桑镒有χ葥趿耍骸耙贿吶?,妨礙公務,你擔當起嗎?”
姑娘眨眨眼“哦”了一聲,走了。
許詡在一邊聽著,倒是放下心來看來情勢沒有舒航說的那么嚴峻。
過了一會兒,倒有人湊到許詡跟前,笑呵呵的問:“我們玩骰子,你要一起嗎?”
許詡禮貌微笑:“謝謝,我不參加?!?p> 旁人也不強求,繼續(xù)玩玩鬧鬧。只是時不時總有人朝她看過來。滿屋紅男綠女,只有她簡單的白襯衣長褲,素白的小臉,眉目專注的坐在角落里。她自己并不在意,但落在別人眼里,就有了一種格格不入的落寞。
舒航問季白:“沒關系?”
季白看著許詡,瞇著眼吸了口煙:“沒事?!彼韵察o,硬拉著她玩,反而會讓她不適應。
猴子卻站起來:“這不成,三哥帶來的人,怎么能冷落?我去陪她聊聊?!闭f完大搖大擺走過去。
一桌人都笑,有人說:“三哥,猴子可是摧花無數(shù),你不攔著,這小徒弟可要吃虧了?!?p> 季白眉都不抬一下:“誰吃虧還不一定?!崩^續(xù)出牌。
一局下來,季白大獲全勝,不經(jīng)意間抬頭,卻見猴子手搭在許詡身后沙發(fā)上,笑著說什么。許詡沒什么表情,但明顯已經(jīng)有點不耐煩,身子微微往旁邊縮著。像是察覺到他的注視,她忽然抬眸看過來。還是那雙濕黑的眼睛,有點窘又有點依賴的樣子。
其實許詡的意思并非依賴,只是季白是在場她唯一認識的人,她又不能隨意拂他朋友面子,當然等著季白出面,讓這個莫名其妙的人消失。
然而季白看著她的眼睛,已經(jīng)淡淡出聲:“許詡,過來?!?p> 許詡立刻起身走過來,猴子笑笑,也跟過來。這邊一桌人都有點會過意來,只是笑。
許詡走到他身邊:“季隊。”
季白還沒說話,舒航笑瞇瞇看著她:“又不是在警局,叫什么季隊。在這兒都叫季三哥。”
許詡:“哦。季三哥?!?p> 季白抬起墨黑的眼,看著她。
季三哥。
這個親近的稱呼,被人叫了多少回。還是第一次有人叫得這么平淡刻板。偏偏她低低軟軟的聲音,冷漠疏離的語氣,卻像一根細細長長的羽毛,輕輕撓過心頭,有點癢,又有點……異樣的舒服。
淡淡點頭,看向?qū)γ娴氖婧剑骸澳闫饋?,讓她上?!?p> 舒航:“???”已經(jīng)被人笑著拉起來了。
許詡疑惑:“我不會撲克。”
季白笑笑:“可以學。這個可以鍛煉思維能力?!?p> “哦。”
打的是雙Q升級,季白和許詡一伙兒,另外兩人一伙。第一局許詡邊學邊打,自然輸?shù)囊粩⊥康?,季白的連勝戰(zhàn)績也被她連累終結。旁人大呼過癮,因為在這個圈子里,精于計算的季白一直是個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
季白也不急,只告訴許詡要記牌。第二局果然有了起色,他們只是小輸。到了第三局,變成小勝了。有人郁悶的看著許詡:“你真的是今天剛學?”
許詡答:“嗯。我剛想好應該怎么算牌了?!?p> 季白淡笑:“別給他們留活路,一次打到爆,咱們就回去休息。”
許詡:“明白。”
眾人默然。
此后果然一路長勝,連贏七八局,眼看離勝利不遠了。但對方牌技不如,運氣也有爆發(fā)的時候,抓一手超級好牌。這一局到最后幾張的時候,許詡遲疑了。本來牌不如人家,如果冒險,或許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但是季白能不能領會她的意思?
想到這里,就抬眼望去。季白原本低頭喝茶看牌,忽的也抬眼看著她。兩人對視片刻,各自垂下眼,心知肚明。
這一局還是勝了。
之后幾局再遇險境,兩人如法炮制,不動聲色交換個眼神,再復雜的策略竟也心領神會。季白一直是副慵懶樣子,許詡大多時候又垂著頭,竟沒人察覺兩人的小動作。
最后一局更是將對方殺得片甲不留,猴子把撲克一丟,焦躁的抓頭:“靠,這牌打得太憋屈了,不打了太欺負人了。老子縱橫牌場數(shù)十年,第一次輸?shù)米宰鹦乃闈M地”另外那人也長吁短嘆。
季白笑笑,看看手表,起身準備走人。
許詡也站起來,只是看他們這樣,倒有點愧疚,開口:“你們不必情緒低落。首先我和季……三哥的記憶力和計算能力的確比較強,因為我們經(jīng)過職業(yè)訓練;而且,剛才打牌的時候我們有交換眼……”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只干燥略帶煙味的大手捂住了嘴。許詡微微蹙眉,季白已經(jīng)把她往身后拉,笑著對眾人說:“走了,明天還有正事。”
一出酒吧,季白似笑非笑低頭看著她:“你怎么這么實誠?不讓他們輸慘了,能放我們走嗎?”
許詡:“原來如此。”
季白和舒航對視一眼,都笑了。
舒航開車送他們回去。
轎車安靜奔馳在夜色微涼的北京城,許詡靠在后座,略有些疲憊,也沒有說話。倒是季白和舒航一直聊著。
許詡發(fā)現(xiàn),拋開刑警隊長身份的季白,真的很不一樣。這個他顯得散漫、犀利,甚至有點浪子般的玩世不恭。
這種差異并不難理解。他年紀輕輕擔任刑警隊要職,更沉穩(wěn)嚴厲的姿態(tài),自然更能讓眾人信服,也讓犯罪分子膽寒。
但許詡注意到,這一晚他看起來言笑晏晏,可眉宇間冷漠疏離的感覺也更明顯,有種親而遠之的意味。
她也留意到,那些朋友盡管熱絡關懷,卻從沒人問起他的工作情況,想必也沒人真的理解和感興趣,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們是把他當成一個傳奇,但是也是一個漸漸離他們?nèi)ψ舆h去的傳奇而已。也許過不了多久,他身上殘存的這點桀驁、懶散、玩世不恭也會消失,只剩下她所熟悉的那個鐵血冷峻的刑警隊長。
想到這一層,許詡肅然起敬,也有些感動,再望向他在夜色里淡淡含笑的英俊側臉,倒透著種溫暖人心的堅毅。
“到了?!笔婧叫呛堑陌衍囃:?,立刻有穿著制服的高大青年過來,替許詡和季白打開車門。
許詡微微一怔,季白下了車,看一眼面前燈火輝煌的五星大酒店,又看向舒航。
舒航打開后備箱,把兩人的行李提出來:“你頭回帶小徒弟來BJ,我們能讓她住招待所?那邊我已經(jīng)退了,定了總統(tǒng)套。這里離H大更近,明早8點,我來接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