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到絕路
天一亮,尹子奇便帶人開始四處搜尋。
很快便在十里外的一個山坳中發(fā)現(xiàn)了唐軍的營地。營地中的帳篷都沒來得及拆除,到處都是凌亂的腳印和車轍,還有沒燒過的木柴和早已凝固的米粥。
“唐軍跑了?”尹子奇有點不敢相信。
“素聞臨淮兵膽小,昨日與我等一戰(zhàn),明顯不敵,跑了才是正常事吧?!闭f話之人名叫李敢言,營州契丹族人,算起來跟李光弼還有點親戚關(guān)系。安祿山起兵時,他在平盧軍中做郎將,如今已經(jīng)成了大燕的平盧軍使。統(tǒng)管平盧盧龍兩軍。
“嗯,不能親眼所見,還是不可掉以輕心?!币悠嬉呀?jīng)被張巡打出了陰影,看見什么都先要往陰謀上想一想,“而且這支唐軍不知死活,我等最好是能趁勢將他吃掉,否則時不時從背后躥出來,也是個隱患。”
話音剛落,獨眼的突厥騎將越眾而出:“若大帥不嫌棄,攝舍提愿率手下兒郎替您追擊!”
“好,那當(dāng)然好,便拜托攝舍提大啜了?!贝蟾攀且驗橥∠鄳z的緣故,尹子奇對這個媯州來的獨眼龍很有好感。
攝舍提拱拱手,帶著自己手下的一千騎卒離開了隊伍。
回到大營,尹子奇繼續(xù)派人出去罵陣,自然是把唐軍撤退的消息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
睢陽守軍剛剛升起一縷希望,驟然間又墜入谷底,許多將士都堅持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南霽云勃然大怒,奪過一柄硬弓,絲毫不顧惜力氣,嗖嗖嗖便是幾箭射向城下,那些罵陣之人驚得連忙掉頭,慌亂之中,有兩人被射落馬下。
南霽云還想再射,連續(xù)兩次卻沒能將弓拉開,他憤怒的扔掉弓箭,怒罵賀蘭進(jìn)明:“老賊鼠膽!他若是早些答應(yīng)出兵,以臨淮八千人,加上寧陵的三千弟兄,未必不能撕開一條豁口。至少……至少那時候我們還有力氣能夠接應(yīng)他們!”
士卒們被他激得怒意更重,你一言我一語,皆是痛罵援兵膽小無能。若是一直沒有希望也就罷了,那種似乎能得救,救人者卻很輕易的縮回手去,反倒讓人如同一腳踩空,心意難平。
張巡站在城頭,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握著拳頭,似乎是想大聲喊點什么,最后卻只是輕輕落在了城垛上。
他猛然轉(zhuǎn)身,就在那一剎那,一切的失望和沮喪全都消失殆盡。他高大的身軀如同一棵屹立不倒的大樹,他堅毅的眼神如同亙古閃耀的星辰:“夠了!某不想再聽到這些廢話!友軍前來相助,我們就該心生感激。燕軍力強(qiáng),他們力弱,難不成非要為我們而死,才算是對得起大家?大丈夫,生便生,死便死,何故說些小女兒之話!”
罵聲戛然而止,士卒們紛紛扭頭看向張巡,對上他目光的人皆羞愧的垂下了頭,特別是南霽云,臉都紅到了脖子根。
“之前我們擔(dān)心睢陽城破之后,各州郡皆固守自保,江淮門戶將無人可守。如今看來,他們并沒有忘記作為臣子的本分。這邊足夠了,即使是睢陽城破,也沒什么好憂愁的。我們已經(jīng)竭盡全力戰(zhàn)到最后一刻,若是活著不能報答國之厚恩,那便死了作為沒有歸宿的鬼魂也要英勇殺敵便是!”
他大步流星的走下城墻,絲毫不像是餓了很長時間的人。
顏從遷覺得臉上有淚珠劃過,她垂下手臂,輕輕捏住腰間的一枚銀鈴,少年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喂,剛才有個姑娘送了我一把銀鈴,我戴著也不像話,都送你了。”
“人家姑娘送你的,你卻轉(zhuǎn)手給我,怕是不太合適吧。”
“她也不虧,我給了她好幾包茶呢。若是嫌多,就拿一顆,剩下的我送給陽兄他們?!?p> 若是知道一別便是永別,或許在離開盧龍前,應(yīng)該也送他點東西。他那么不解風(fēng)情之人,想來也不會想得太多。
張巡徑直走進(jìn)了官衙,將許遠(yuǎn)拉進(jìn)了里屋:“你說的事,我同意了?!?p> 許遠(yuǎn)慢慢勾起唇角,笑得比哭更難看:“下定決心便要快些動手,放得久了,便不能吃了?!?p> “此事可要告知全軍?”
“不說又能如何?你我能憑空變出的肉食?”
“令威,我們要留下萬世的罵名?。 ?p> 許遠(yuǎn)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皮包骨頭的臉墜落地面,他拱了拱手,轉(zhuǎn)身出了官衙。
當(dāng)天晚上,睢陽城里久違的燃起了炊煙,數(shù)十口大鐵鍋架在城門前。
兩個多月沒有吃飽飯的睢陽守軍圍坐在鐵鍋周圍,喉頭瘋狂的滾動,腹中發(fā)出陣陣鳴叫,眼里卻不停的涌出淚水。
張巡久久坐在自家小院之中,馮氏靠在他懷里,神情很是抱歉:“妾想一死以酬夫君,但久久不能咽氣,又無力自尋了斷……”
張巡愛憐的在她臉上輕撫:“別怕,先后而已。城中人皆當(dāng)赴死,某亦不會獨活?!?p> 說完,他輕輕將馮氏推到一旁,披堅執(zhí)銳大步向著城墻走去。
許遠(yuǎn)站在鍋旁邊,手里持著一柄木勺。士卒們挨個走過大鐵鍋,從他那里分到一鍋肉湯。張巡遠(yuǎn)遠(yuǎn)看著,卻邁不開步子靠攏。
他看了眼靠在黑暗中的顏從遷。
“你不過去?”
“不了?!鳖亸倪w搖搖頭,“反正都是要死的,何必還要造孽呢。張將軍,若我是主將,便干脆打開城門,殺出去便是了,多守一日兩日又有何用處?”
張巡垂眸不語,他能不知道嗎?
他是個讀書人??!
學(xué)的是圣人之言,求的是萬世之名?,F(xiàn)在倒好,拿筆的手拿起了刀劍,誦文章的嘴巴說的卻都是些殺伐之言。
他也不想,但是他如何甘心啊!
“想不到,事到臨頭,某竟然還不如你這個小姑娘看得開?!睆堁矐K笑道。
顏從遷看了看他:“巡公,我若是你,現(xiàn)在便去阻止他們。戰(zhàn)死沙場算不得難事,但若是做了禽獸之事,便再也變不成人了?!?p> “張巡明白!可是我……即便成了野獸,我也還想為大唐和城中百姓再多守幾日……四姑娘,某向你保證,不會再往前一步了……”
張巡飽含熱淚,閉上眼睛向鐵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