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投其好
南霽云一路慟哭著離開泗州,賀蘭進明坐在中堂望著那一截斷指久久不能回神,而趙鐸帶著劉武和一伍親兵亦在星夜兼程的趕向泗州。
他跟黑龍聊了一夜,打聽的是亳州,徐州,泗州三州的治理情況,也是打聽這三位守將的為人。在歷史上,尚衡之名不顯,許叔冀最終做了叛臣,賀蘭進明雖然沒有因為睢陽之事獲罪,但后來混得也不怎么樣,而且還留下千古的罵名,被后世文人寫成個冷漠無情,頭腦不清楚而且厚顏無恥得連狗屎都能隨便吃的男人。
這其實也是怒其不爭,明明是個有才之人,卻絲毫沒有血性和鋼骨。但這種清高文人,比起庸人和小人來說,或許還有爭取的可能。
臨淮城看起來有點蕭條,但卻還沒到混亂凄涼的地步,沿著河岸一道還有擺攤點的小販和出游的大戶人家子弟。街頭巷尾的抱怨僅僅落在嘴上,一旦有活兒出現(xiàn),百姓們?nèi)匀粻幭瓤趾蟮娜屩?。跟外面相比,臨淮城里的日子難是難,卻還能過。
趙鐸進入臨淮城時聽說了南霽云沖城而出的事情,心中的緊迫感不由得又升了幾分。
他帶著顏頗前去叩門。
聽聞是顏家郎君求見,那門房也沒為難,讓他們稍后,自己跑回去稟報。
賀蘭進明這幾日并不好過,南霽云那節(jié)手指頭早就叫人扔到了河里,但他每頓飯都會覺得嘴里滿是血腥味。緩了好些天,還沒緩過來。
晦氣,著實是晦氣!
“大夫,府外有人求見。自稱從費縣來,是顏家的后生?!?p> “顏家的后生來干什么!”賀蘭進明心情不好,本來就不想見人,又想到之前與顏真卿共事的時候,那人三句話不離忠君愛國,好像不像他兄長那般以身殉國便不配做大唐臣子一樣,這顏家后生搞不好又是來勸他出兵的。這么一想,嘴里的血腥味更重了,“讓他走,本使不見客!”
“他說若大夫您不見他,便將此物獻(xiàn)給大夫?!笔绦l(wèi)將一個卷軸舉過頭頂。
賀蘭進明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卷軸,打開一看,卻又?jǐn)Q起了眉頭。卷軸里寫了一首樂府詩。
君不見云間月,暫盈還復(fù)缺。
君不見林下風(fēng),聲遠(yuǎn)意難窮。
親故平生欲聚散,歡娛未盡樽酒空。
自嘆青青陵上柏,歲寒能與幾人同。
詩不算好,但對于賀蘭進明來說意義非同,因為這是他寫的。
若顏家后生想談的是詩書風(fēng)月之事,倒是對他胃口,這顏家乃是圣賢之后,詩書畫皆為絕技,這字雖然稚嫩,卻已經(jīng)有了幾分風(fēng)骨。
“告訴他,談詩書可以進來,若要談些不相干的,別怪本使不給好臉色看!”賀蘭進明還是沒能按捺住心中的沖動,自從洛陽落入燕軍之手,曾經(jīng)宴飲作樂的朋友大都離散,他很久沒與人暢談詩書了。而且人家拿著自己的詩來求見,若不見他,未面先得不夠文雅。
門房領(lǐng)命而出,自覺沒有耽擱。顏頗還是挺心急:“趙家大兄,你這法子有沒有用??!我看那詩寫得也一般,要是賀蘭不理,我不就白白謄寫一遍了嗎?”
“練練字有什么不好,你要向你父親多學(xué)習(xí)。”趙鐸蹲在街邊,一邊啃燒餅,一邊答道。
他也沒把握賀蘭進明會不會因為這首詩見他們,但投石問路嘛。觀此人詩風(fēng),當(dāng)是個實打?qū)嵉奈那唷H绻_該不該救睢陽這個問題,只把他當(dāng)作一個需要搞定的社區(qū)居民,那從他的個人愛好入手,顯然是正確的開局。
燒餅還沒啃完,府中便來人請他們進去。
趙鐸將燒餅揣進懷里,得意的拍了拍顏頗的肩膀。
賀蘭進明來鎮(zhèn)守臨淮也不算久,但府內(nèi)的園林山水卻一點不寒摻,不少亭臺樓閣還在建造,至少有一百人在他府里做工,而管家,仆人,婢女更是來回穿梭,往來不絕。
趙鐸等人被帶進了側(cè)面的一處花園,賀蘭進明與另幾個中年男人坐在荷塘中心的水榭之中,面前有茶有酒,還有干鮮果類和米面點心。隔著老遠(yuǎn),邊聽他們在朗聲說笑,所吟誦的詩詞皆歌功盛世之作,換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此乃開元時的長安城。
顏頗年紀(jì)小,感觸不深,走上前去行禮:“顏家子顏頗拜見賀蘭大夫,這位是晚生好友趙家郎君。”
賀蘭進明挑眉笑道:“哦,是顏十三郎之子,快坐快坐。這位趙家郎君是天水趙,涿郡趙還是南陽趙?”
“自東北面來?!?p> “哈哈哈,那邊可夠受?!辟R蘭進明眼中的笑意減了幾分,若是涿郡趙家,那可要小心應(yīng)對,弄不好便要背上個通敵罪名,他索性直接切入了正題,“顏家郎君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頗向來都慕賀蘭公風(fēng)雅,最喜歡您的《行路難》五篇。趙郎猶擅拆字打卦之術(shù),此次來家里做客,頗便以《行路難》為基,與他玩耍。熟料拆出之字,字字關(guān)系賀蘭公。頗不敢迷信鬼神之說,卻也不敢絲毫不信,只好走這一趟,無論如何要把結(jié)果告訴明公,才能安心?!?p> 除了詩書風(fēng)雅,賀蘭進明最愛的便是拆字。聽顏頗一說,立刻來了興致:“哈,你們玩拆字,竟然能關(guān)系本使。都說來聽聽,讓本使看看這位小郎君有幾分本事。”
趙鐸微微一笑:“已經(jīng)測過的便是定局,什么時候說來都是一樣。大使信則罷,若是聽了不合心意,便有先入為主之感,趙某說什么您都不會信了。不如趙某先幫你測一個,你看看趙某的本事,再說其他?”
周圍人哄笑起來:“看來這消息著實不妙,賀蘭公就先測一個試試吧!”
賀蘭進明一愣,也笑起來:“測一個?好!那就測一個?!?p> 他想了想,隨手一指:“那便取這‘水榭’的‘榭’字吧。本使最近總是做噩夢,吃飯時覺得口中有血腥味道,你給本使拆拆是何緣由?”
趙鐸點點頭,走到一人的案幾前:“借紙筆一用?!蹦侨苏酒饋恚瑢⒌胤阶尳o趙鐸,自己繞到他身后看去。
趙鐸哪會拆什么字兒??!要是簡體的他還能胡扯幾句,這繁體字他寫都還寫不全乎。他不過是為了引起賀蘭進明的興趣,準(zhǔn)備要借助自己先知先覺的本事來糊弄人罷了。
賀蘭進明一開口,他心中就已經(jīng)有了說法。
“整體來看,身與木同高,本應(yīng)挺拔高大,背后卻剩一寸,此乃名實不相符也。單拆‘木’,為‘八’字被利器中分,及說明離心離德,背道而馳,亦可能與行八之人有關(guān)。‘身’在其中,窄**仄,或許是身不由己之相?!纭顺叨?,亦為‘弋’之反向,射鳥人反被鳥啄,鳥兒飛去,射鳥人卻將永世為困?!?p> 趙鐸松開筆,退了兩步,拱拱手:“小子學(xué)藝不精,測到此處便足夠了吧?!?p> 賀蘭進明的臉色已經(jīng)黑得如同鍋底了。
周圍人面面相覷,聽得懂得和聽不懂的,都不敢大喘氣。
趙鐸覺得自己真有當(dāng)神棍的天分,往那一站,靈感便噴涌而出,照著結(jié)果往前推說法還真挺容易的。
賀蘭進明跟現(xiàn)任宰相房琯不對付,雖然名為河南節(jié)度使,但其實誰也招呼不動,這不是名實不相符是什么?
他的前任虢王李巨本身就賞了一大票官出去,后來離任時又帶走了大量的精兵,留給他的只有幾千老弱,房琯還讓許叔冀那小人做了都知兵馬使,率強兵鎮(zhèn)守在最富庶的亳州,尚衡是個隨風(fēng)倒的人物,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倒向許叔冀或是燕軍,這不是身不由己又是什么?
至于“八”字被利器中分,離心離德,背道而馳……那該死的南霽云在軍中便被稱為“南八”!
至于射鳥人反被鳥啄這事兒,賀蘭進明覺得說的也是南霽云。他想要將這小子收入麾下,結(jié)果卻被他狠狠的擺了一道。他現(xiàn)在是走了,自己卻日日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