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兒志
簡直是令人驚嘆的求生欲！
趙鐸倒是想起顏頗是誰了。說來此人也與平盧有緣，歷史上為了向劉正臣表示誠意，顏真卿將他和物資一起送去平盧，后來劉正臣兵敗，這孩子也不知所蹤。他是顏真卿的長子，算起來還真是顏從遷的叔父。
春娘跟顏頗很熟悉，拎著耳朵教訓(xùn)了一陣，讓他速速回去準備招待趙鐸。顏頗一也點沒有本家少郎君的架子，跑得飛快。
春娘興奮完了才想起來邀請趙鐸進城：“不說那些不開心的，先隨春娘進城吧。”
趙鐸瞄了眼頗為有序的難民隊伍，笑道：“這里不需要人看著？”
“沒事，有其他姐妹呢?！?p> 春娘稍稍作了安排，便帶著趙鐸往城里走。他們也不騎馬了，邊走邊說些離開平盧之后的事情。趙鐸挑了些正能量的說，打突厥人，春耕還有各人的成長，至于那些大戶人家的齷齪心思便也懶得提。一來沒必要，二來顏家比起平盧大戶才是真正的世家。
春娘則是三句話不離四姑娘。
“四姑娘本打算在顏家族學(xué)里增加一處女學(xué)，教女兒習(xí)武讀書。族老們本不允許，四姑娘一人與數(shù)位族老相辯。說天下遭難，女子的命運最為凄慘，其原由在于女子從沒學(xué)過靠自己生活的手段。女子讀書習(xí)武，不是為了比過男子，而是為了不要成為家中男子的拖累。若其父，其夫，其子乃大丈夫，應(yīng)身赴國難，女子便當保護自己；若其父，其夫，其子乃浪蕩兒，欲行錯事，為女為妻為母者也因以自己之力相勸，不可眼睜睜看著家族名聲毀于一旦！特別是那些寒門人家和百姓的女子，她們數(shù)量最多，人人都將為妻為母。若百姓難取賢妻，則民風(fēng)不醇，天下方才如此動蕩。某說得不如四姑娘好，但大致是這個意思。最后那些族老竟真的允了她，讓她在族學(xué)中辟出一處，收納女子教學(xué)。”
哈哈哈，竟然是想要從教育入手，這倒是個長遠之事，對于女子來說也比參與政事，戰(zhàn)斗，改革更加容易，至于她說的那些話是真心所想，還是權(quán)宜之計，就不得而知了。從遷這姑娘若是生在武后之前就更好了，說不定還能成為個享譽后世的女官。
想著那副場景，趙鐸居然有種與有榮焉的快樂。
說完族學(xué)之事，春娘很快又轉(zhuǎn)了話頭：“后來四處奔赴而來的難民太多了，不光是女子，還有許多年老體衰之人。族老們心善，都讓他們進城，還給他們粥喝。但那些人也不全是老實的，倚老賣老的有，多吃多占的也有，城中日日都有人打架偷盜。族老們拿他們沒辦法，想要關(guān)上城門不再收納難民，名聲又已經(jīng)傳出去了。每日都有數(shù)百人前來，與城中人呼朋引伴，無法禁止。顏家也養(yǎng)不起那么多人?。∵€是四姑娘，定了規(guī)矩，不再無償施粥，而要做活才能吃飯！”
“那難民豈不鬧事？”
“是啊，鬧事。但被打了幾頓就好了，反正他們也打不過四姑娘。咱們不講理慣了，族老們一開始覺得唐突，后來也不管了。四姑娘就像在燕平那樣，將所有人都編成隊，年老體弱者留在費縣幫顏家族人種地，能干活的婦人則去山上伐木，去鹽田曬鹽?，F(xiàn)在周圍州縣正缺木料做守城器械，也有鹽商收買鹽巴，換來的糧食才將將夠吃。族老們現(xiàn)在都不管事了，費縣的顏家族人都聽四姑娘的！”
春娘說得咯咯直笑，趙鐸也挺高興，想要見到顏從遷的心情更加迫切了幾分。這春娘說了一路，卻始終沒有說道正題上。
趙鐸瞅著都走到顏家宅子門前了，不得不打斷她：“從遷現(xiàn)在何處？”
春娘的話音戛然而止，滿不好意思的揪著衣角：“啊，那個……其實四姑娘現(xiàn)在不在費縣——縣令，您別著急走，至少先吃過飯，他們定然都準備好了！”
趙鐸哭笑不得，自己看起來是這么無情的人嗎？
“你在想什么呢？既然來了，自然是要拜訪一下顏家諸公，怎么會因為從遷不在便著急走呢？”
話是這么說，失望卻也是挺失望的。跑了三百里卻沒見到想見的人，等到了江南，再北上靈武，卻又是相隔數(shù)千里之遙，或許三五年都見不到一面。
“她去哪兒了？”他想要是隔得不遠，自己還可以接著跑。三百里都走了，再多走過百八十里完全沒有問題。
春娘嘆了口氣：“費縣人口越來越多，周圍糧食卻在減少。二三月時青黃不接，四姑娘只能帶著年輕力壯的嬸子姐兒，去豐沛之地就食。那邊靠著大澤和碭山，能吃的東西多些。又有山賊水盜，尋常的難民不會往那邊去。四姑娘功夫好，過去沒多久就站住了腳。四月的時候，燕軍進攻了睢陽城，睢陽的守將向各地征募糧食和修城的人力，四姑娘說睢陽乃是沂海二州的門戶，便帶了些人去幫忙。六月時就說已經(jīng)修筑完成準備回沛澤，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收到信兒呢。”
“所以她現(xiàn)在是在碭山大澤之間做山賊頭……子？”趙鐸本來在笑，忽然愣了一下，腦子自動將春娘的話回放了一遍，“你說她去了哪？”
顏頗被一群姑娘嬸子簇擁著跑到門口時，發(fā)現(xiàn)剛才還和藹可親的趙鐸變得十分嚇人，那是只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陣的人才會有的氣勢。他鐵青著臉瞪著春娘，雙眼冒火，宛如一直發(fā)怒的雄獅。春娘一臉驚悚，眼瞅著就要被嚇哭了。
顏頗噌就冒起火來，蹬蹬蹬跑出去，一把將春娘拉到自己身后：“喂，有什么事沖我來！男子漢對著小姑娘家家的發(fā)火算什么本事？”
趙鐸低下頭，與顏頗對視，咬著牙道：“我要見你們族老！”
睢陽！為什么要去睢陽??！
在燕平時他很有雄心，想要匡扶天下。但范陽之敗后，他就一直避免去回憶關(guān)于安史之亂的細節(jié)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還不能撼動歷史，有太多太多的慘劇他無力改變。
睢陽之戰(zhàn)！
對于每個讀唐史的人來說，都是一根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的毒刺。
那是一處豐碑，也是一個地獄。
靠吃人守住的城，卻保護了大唐的半壁江山，保住了更多人的性命。
他可以不主動去想，假裝平盧離得遠，自己手上兵糧都不多，但他做不到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他還假裝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被喊醒了就睡不著了，再睡下去這輩子他都會被噩夢纏身。
更何況顏從遷竟然跑到睢陽去了。他本以為這一面見不上或許還要等三五年才能見；可現(xiàn)在看來，這一面要是見不上，這輩子也就見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