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起風(fēng)了

　　李守言病得坐立難安。

　　趙鐸不來看他，他心里打鼓；趙鐸來看他，他心里那鼓都快敲破了。

　　“咳咳咳，人年紀(jì)大了，一到春日便容易發(fā)病，這些日子累得君聲了?！崩钍匮蕴稍诖采?，低聲說道。

　　趙鐸笑了笑，招呼李勝景把禮物放下：“累倒是不累，就是有些事不太明白。我記得刺史以前做的便是司戶參軍，可是？”

　　呀，連面兒上的客套都沒有了。

　　李守言心里苦得很，他當(dāng)然知道以盧家為首的平州大家在跟趙鐸扳手腕，這其實(shí)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李家是綿延數(shù)十代的大家族，祖產(chǎn)多得數(shù)不清，家奴家臣從來不用外面的，尋常人想讓李家買李家都嫌他們不可靠。

　　而且李家有自己的家訓(xùn)，子弟入仕都得靠自己，家里邊最多是給創(chuàng)造些機(jī)會。像李泌，像他，抓住了就能做到卿相，做到刺史；像李問道那樣的，他連多拉一把的興趣都沒有。

　　問題是這事兒不光是盧家和趙鐸誰強(qiáng)誰弱的關(guān)系，這是慣例和新規(guī)誰強(qiáng)誰弱的問題。若他不是李家子弟，他一準(zhǔn)擼著袖子就跟趙鐸開干了，但他的家世決定了他沒法在這件事上完全站在朝廷這邊。

　　趙鐸可以肆無忌憚，他們家將來還得跟這些大族走動呢！

　　要是幫著趙鐸壞了規(guī)矩，日后李家不管想干什么，都保不齊會遇上一群瘋狗。

　　不過他心里是希望趙鐸能贏的，他在仕途上混了這么些年，臉皮子丟得差不多了，但進(jìn)取心還在，他真的很想僅僅是以一個刺史的身份來施展自己的才能，他不能親自上場替趙鐸撕掉規(guī)矩，但若是趙鐸掀完規(guī)矩之后，他卻可以按照趙鐸的規(guī)矩來辦事，這就又不算壞規(guī)矩了。

　　家族之間那些約定俗成的東西表面上看起來十分文雅，私底下卻野蠻得很。

　　趙鐸等了老半天，見李守言不說話，冷聲一笑：“看來刺史病得是真的挺重，重得忘記本使之前說的話了吧。若是你不能勝任，那……”

　　“能勝任，當(dāng)然能勝任?！崩钍匮浴班病钡淖似饋?，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病著呢，“老夫這是小病，小病?？粗鴣韯輿皼?，其實(shí)沒有大礙。也就是趕不上春耕罷了，別的事情肯定不會耽擱。您剛才是問田戶的是吧？老夫之前的確是在戶司，但做主官也不過半年多?！?p>　　“即便不是主官，其中的門道相比也不陌生吧?！?p>　　李守言苦著臉，嘆了口氣：“的確不陌生。可這里面門道多了，要全部說完，一天兩日怕是都不夠，不知節(jié)度使想問哪些？”

　　趙鐸斬釘截鐵：“租庸調(diào)?！?p>　　無論是人口還是田畝，家族和朝廷之間競爭的根本其實(shí)還是租稅，是錢、糧還有勞力。朝廷不禁買賣，是因?yàn)殛P(guān)中兩河地少人多，沒地可種的農(nóng)戶尋了人家，反倒比平日更能活命，而那些大戶人家，官宦家族也能得到榮寵和優(yōu)待，激勵人們?yōu)槌⑿?。沒有生產(chǎn)力為基礎(chǔ)，這就是你情我愿，維持社會穩(wěn)定的一種方式。

　　但在盧龍可不同。

　　他去年冬日下了懇荒令，要求所有的村子不可以有拋荒之地，若能有余力開墾出新的土地，便可作為額外的口份田種五年，五年之后才需要交還朝廷重新分配。同時，州里還要提供春耕時的牲畜，陽盧二家則提供免息的種子。

　　百姓不可能活不下去。盧家強(qiáng)買走一戶人，朝廷就要少收一戶人的租稅，而盧家就多了一戶勞力去開辟或者購買更多的田地。他這是趁著自己的墾荒政策，吸食平州的血肉，想要將自己喂得又肥又壯。

　　趙鐸的標(biāo)準(zhǔn)很簡單，官員、貴族、世家當(dāng)然應(yīng)該有特權(quán)，否則人就沒有奮進(jìn)的動力了，但是有特別的權(quán)力就一定有特別的責(zé)任。與天下同難者，可為圣賢；與國同難者，可為君王；與一地之民同難者，才配得到一地之民的擁戴。

　　聽了這三個字，李守言心里一緊，這還真是重點(diǎn)。他字斟句酌，緩緩開口：“租庸調(diào)乃國之根本，此理人人皆知，卻人人都想自家的倉稟更為豐足。其策有四：詐老詐小，福手福足，寄莊寄住，度僧度道?！?p>　　詐老詐小和度僧度道很好理解。

　　”何為福手福足，寄莊寄?。俊?p>　　“依唐律，殘疾廢疾篤疾者，可免除大半或全部稅賦，窮人家無錢交賦租稅，便砍掉自己的手或腳，喚福手福足。另有侍丁，孝子，順孫，義夫，節(jié)婦五類人為不課戶，五品以上官員不但自己不課戶，連同同住的親屬亦為不課戶。比如某乃下州刺史，正四品下，若是柳城李家前來與某同住，便為寄莊寄住?！?p>　　趙鐸愣了一下：“無論多少人都可以？”

　　李守言也愣了一下：“血親，表親，姻親皆可，倒是沒有規(guī)定人數(shù)?！?p>　　不深挖不知道，一深挖，心很累。

　　盧順德跳不跳的其實(shí)沒那么重要，趙鐸更想趁這個機(jī)會把整個平州的戶口和稅收捋一遍，這才是長治久安的大事。

　　他心里盤算了一下，李守言說的四點(diǎn)都是頑疾，其中詐老詐小最普遍，福手福足最無奈，而度僧度道和寄莊寄住危害最大，也最難根除。

　　可他偏偏就要從最難的做起。

　　“嗯，我明白了?！壁w鐸笑了笑，“刺史真的不能趕在春耕之前病愈回官衙？”

　　“啊，這……咳咳咳……”李守言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一陣猛咳。

　　“好吧，看你是真的需要修養(yǎng)?！壁w鐸站起身來，“人吃五谷雜糧，生病也是正常事。不過刺史還是要找個大夫好好看看，一次兩次也就罷了，要是總是生病，本使如何忍心將那么多庶務(wù)交給李公去做啊。勝景兄今日便不用隨本使去官衙了，留在這里陪陪李公?！?p>　　他笑瞇瞇的出了李府。

　　李守言猛地舒了口氣，感覺后背都濕了。他感覺自己是跟一個官場老油子說話，而不是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年。

　　就在趙鐸馬不停蹄四處走訪時，盧順德也泡在戶司當(dāng)中拼命的改著冊子，一群盧家的小輩跑上跑下的替他拿取陳年賬冊，磨墨洗筆。

　　段有德倒背雙手慢悠悠的從花園中走出來，路過戶司時，露出了個高深莫測的微笑：“小德子，風(fēng)真大。去把茶樓的嬌娘請到府中，這幾日咱們便不要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