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算數(shù)
趙鐸笑了,他正愁沒地方曬優(yōu)越感呢。
因為是新糧,還沒有經(jīng)過加工和晾曬,也就沒有放進修筑的倉稟之中,暫時還用各種各樣的容器盛放著。
其中有一百五十口一人高的大甕,四個人才能抬出來,而其他的容器則千奇百怪,有大木桶,有大竹簍,還有布袋,瓦罐,大大小小各不相同。
但除了大甕之外,容器的表面,都寫有稱量。
孫家畢竟是干倉督出身的,在這件事上顯得很專業(yè)。
趙鐸走到大甕前拍了拍:“這是多少?”
孫修文冷冷回答:“五石?!?p> 趙鐸點點頭:“好,那沒問題了,點香吧。”
孫修文看著他悠哉游哉的坐回案幾前,攤開幾張紙,便沒了動作,沒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的算籌呢?”
趙鐸單肘支著臉,另一只手拎起毛筆在硯臺里蹭了幾下:“我不用,只需要一個人幫我念數(shù)就行——就錢家的文遠兄吧。”
他看見錢文遠擠在人群中探頭探腦,順口喊了他一聲。
孫修文卻被他這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徹底激怒了,他再次冷哼:“豎子豈知天高地厚——燃香!”
趙鐸坐直了身子,聽著錢文遠念第一個數(shù):“一石又五斗四升?!?p> 他迅速在紙上寫了個“5x150=750”,又在旁邊寫了個1.54。
錢文遠念完之后就停了下來,回頭看他。
趙鐸等了好幾息還沒聽見下一聲,不由得催促:“文遠兄,你可快些,咱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呢。”
“?。俊卞X文遠愣了愣,趕緊接著往下走,“兩石又三斗一升?!?p> ……
周圍的老百姓都看呆了。
燕地好武風,打打殺殺的比斗他們看得不少;文人墨客的斗詩斗文也偶有發(fā)生;這比算數(shù)還是第一次,以至于他們都忘了自己是來干嘛的。
“你們說說這么多糧食縣老爺真能算得過來嗎?”
“我看懸,可是幾百石甚至上千石的糧食啊。我們家隔房表哥在縣衙做過白直,每年收稅那檔口,孫倉督都要帶人算上一天,那算籌上上下下,眼睛都能看花,這小縣老爺就靠一支筆幾張紙,手寫斷了也寫不完啊,哪還有時間算呢。我看他就是裝給咱們看的?!?p> “不見得,我聽說趙縣令——以前那個——人家是在長安長大的,說不定真有什么看家的絕活兒交給小縣令的。你們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似乎比孫倉督還要厲害幾分呢?!?p> “再厲害,這一炷香的時間也太短了?!?p> ……
孫修文閉目不言,五指卻緊緊握在自己的算籌袋子上。
這是他祖父當年求學時,范陽州學的夫子傳給他,他又傳給自己的。
算學一途有多艱難,沒人比他們孫家子弟更為知曉,光是那《九章》一門便足以讓多少子弟白頭,又這算籌計數(shù)一項,他也是苦練數(shù)年,才有小成。
擺弄算籌的速度擺在那里,即便是州學手速最快的夫子,要算完這一堆糧食,也得要大半個時辰吧。
一炷香?
呵,他未免也太小看算學了!
無論圍觀群眾偏向哪邊,也無論孫修文看不看得上趙鐸,那桌上的清香始終是不急不緩的燒著,一點一點到了盡頭。
當最后一點火光落盡香爐,孫修文“呼”的站了起來:“縣令公,不知算得如何???”
“嗯,我的孫大人啊,不算不知道,一算本縣還真是嚇了一大跳。”趙鐸站了起來,敲著桌面上的紙,看著孫修文直搖頭,“就算你家不吃飯,不上稅,存糧一千一百五十石。這里都還多出了整整一千二百三十五石又三斗三升糧。我可真想問問你,這些東西是怎么出來的???”
“不……不可能,你以為隨便寫個數(shù)就能糊弄大家嗎?”孫修文臉色猛然間變得慘白,扯著嗓子大聲吼起來。
趙鐸自己都覺得驚訝。
即便唐代的重量稍稍比后世輕些,兩千三百多石也得有近一百噸,即便是擱后世,這也不是小數(shù)目。
聽見孫修文質(zhì)疑,他只是撇了撇嘴:“我算了你又不承認,難道是想反悔不成?”
孫修文渾身都在發(fā)抖,他根本不相信趙鐸能夠不憑借算籌,就這么簡簡單單算出如此巨大的數(shù)目,這已經(jīng)不是在乎糧食的時候了,他不相信孫家?guī)状嗽谒銓W上的鉆研,連一個小子都比不過!
“我……我要重算!”
“行?!?p> 趙鐸答應(yīng)得十分爽快,反正打擊人就要打擊得徹底,而且他也想看看所謂的算籌是怎么個玩法。
孫修文一步三頓的走到趙鐸剛才坐的位置上,那里正好在所有圍觀者的視線之中。他小心翼翼取下了腰間的布袋,將里面的算籌都倒了出來。
趙鐸趕緊走到了他背后,發(fā)現(xiàn)算籌這玩意還真跟他想的不一樣,他本以為就是普通的木桿,但孫修文手上這一副顯然是某種動物的骨頭做的,一頭扁一頭圓,扁的那面還刻了些花紋,從色澤來看,這副算籌已經(jīng)用了些年頭,表面光滑有包漿,即便是放在后世也能算得上藝術(shù)品。
孫修文將算籌擺上桌面,手立刻就不抖了。
“開始吧?!彼谅暤?。
錢文遠愣了愣,發(fā)現(xiàn)沒人替換他,只好從新走到院子邊上,開始為孫修文唱念:“一石又五斗四升?!?p> 孫修文迅速取出一把算籌,在桌面上豎著擺了四根,又在四前面橫著擺了五根,再在五前面豎著擺了一根。
錢文遠見他動作停下,才開口又道:“兩石又三斗一升?!?p> 孫修文又在剛才的算籌下面擺了豎一,橫三和豎二,三組算籌,口中默念,在第三排擺了豎五,一豎三橫和豎三。
他手法很快,算得也很快。
趙鐸只看了幾組,便開始驚嘆唐代人的數(shù)學水平竟然一點都不差,這種類似于算盤的算法直到他小學的時候都還在學,至少在計算器普及之前都是十分有效的運算方式。
孫修文甚至可以用算籌表示乘法,那一百五十個大甕的總數(shù)量,他也是只用了一道式子便擺了出來。
他既便是輸,也不是輸在計算,而是輸在數(shù)字符號和小數(shù)的表示上。
趙鐸看了眼清香,在孫修文算到五分之一的時候這柱香就已經(jīng)燒完了,但并沒有人叫停。
所有人都在看孫修文的手,他飛快撥動算籌的模樣讓他從一個貪贓枉法的可惡官員變得有了些高人的模樣。
也難怪孫家能掌控燕平稅賦近三十年。
趙鐸心里的優(yōu)越感忽然就消失了,數(shù)字符號和小數(shù)的表示都跟能力無關(guān),孫修文在數(shù)學上的天賦和能力都是比他要強的,只可惜他生在這個年代,所能觸及到的學問天花板就只有范陽州學。
若是讓他學會簡化數(shù)字的運用,他很快就會超過自己,至少在計算這件事上是這樣。
一個時辰又兩刻鐘,這是孫修文放下最后一根算籌的時間。
他猛地站了起來,難以置信的看著面前的算籌,臉色一下子變得毫無血色。
趙鐸拱了拱手,不想再追查孫修文到底貪污了多少公糧:“孫倉督,我將此次多出的糧食帶走,之前的事情就一筆勾……”
話沒說完,孫修文一把掀翻了案幾:“滾!”
孫家祖?zhèn)鞯乃慊I一下子撒了漫天,孫修文看也不看一眼,拂袖踩過,消失在了庭院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