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與王沅澤相識之后，龐初暉便不再女扮男裝，每每出行皆著女兒衣衫，本就是爛漫年華，再加上裙釵輕搖、衣帶紛飛，更是美若朝霞。這幾月來，龐初暉常常與王沅澤同行，或賞湖賞柳，或觀花踏青，或造訪古剎名勝，或參與文士雅集，總是乘興而來，盡興而去，自在逍遙。
世人皆悄悄議論這二人瘋瘋癲癲、不守禮法，兩人渾不在意，王沅澤本就不喜泥于規(guī)矩，龐初暉更是覺得庸人議論無需入耳，兩人甚為相得，引為知己。龐初暉喜聽王沅澤縱論百家文章，批評時弊，指點山河。王沅澤喜聽龐初暉率直之言，又常有奇思妙論，出人意表。
如此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的。
然而旦夕禍福這四個字，卻直接應(yīng)在了王滂和龐初暉的身上。
那是盛夏的一日，時值正午，烈日熾白，街上行人少得可憐。就只王滂和龐初暉兩個閑不住，聞聽嘉樹堂刊印了蘇試先生的最新詩稿，便約了這一日同去嘉樹堂一觀。先到的是龐初暉；她看著離約定時間還早，便差侍女司墨去買冰碗來吃，自己閑閑地在嘉樹堂檐下踱著，看似渾不在意。
“龐小姐！”她聽到王滂含笑的聲音，轉(zhuǎn)過頭來時，便看到眉眼飛揚(yáng)的青年快步走過來。她也心情大好地問對方，“沅澤，你這是遇見了什么好事？快說來聽聽！”
王滂站定，沖著龐初暉一笑，笑的時候露出了一點點潔白的虎牙，“在下已通過銓選，朝廷不日便要正式起用在下?！?p> 龐初暉喜道，“如此大好，恭喜恭喜！”忽又想到對方這一去便是三年也許甚至更多，又有點不舍似的，訕訕地只是問道，“沅澤，你將要被派到何處呢？”
“蒙官家賞識，”青年眼神發(fā)光，龐初暉覺得有一瞬間，自己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他的靈魂之火，“在下被欽點至東宮，任太子中允?！?p> 太子中允這個職位，對于一個初入仕途的青年人來說，無疑極好；雖然無甚實權(quán)，但算是對他才學(xué)極高的褒獎了。更何況這又是極清貴的京官，王滂總是不必去地方上苦哈哈地做上多年了。龐初暉想通了這其中的關(guān)節(jié)，面露喜色，“沅澤，祝你大展宏圖，最終澄清宇內(nèi)！”
王滂卻輕輕嘆了口氣，沉聲道，“雖是如此……方今朝堂之上，朝臣但知因循祖宗之法，不思銳意進(jìn)取，長此以往……”
“初暉不懂朝堂……但是，但是，”龐初暉走近他一步，眼眸直直盯著王滂，“也許正因為如此，才需要沅澤這樣的人去改變……不是嗎？”
“沅澤將來，也會走上高位，大概會成為公卿宰輔吧，就像令尊那樣。到那個時候，沅澤，沅澤你還會像今日這樣畢露鋒芒，不恤人言嗎？”
“還是，會的，一定會的，”王滂的聲音微微打著顫，臉色卻漸漸轉(zhuǎn)霽，“龐小姐，你說得有理，是在下先時想岔了。別人怎樣有什么打緊的？只要在下自己不忘初心，又有什么關(guān)系？傾沅澤一生，這局面一定會改變！”
龐初暉展顏一笑，“如此，就請沅澤勿要忘了今日所言！”
“自當(dāng)如此?！蓖蹁枰嘈Φ脮忱?，微微側(cè)了側(cè)頭問龐初暉，“說起來，龐小姐，你那個一臉愁愁苦苦的小侍女今日沒隨你出來？”
“司墨嗎？我差那妮子去買冰碗了。說起來確實，她怎么還沒回來？”
“小姐，啊，還有王公子，”正在這時，司墨輕輕巧巧地出來了，平靜的臉上仍然有點憂郁似的，“婢子買來了新鮮的冰碗，請慢用。”
天曉得她為什么要一臉愁愁苦苦?。∵€不都是這個不開竅的小姐害的嗎！嗚嗚嗚嗚嗚，小姐為什么就不能像別家的小姐一樣嫻靜溫柔呢！城里有那么多人在傳小姐和王公子的閑話，小姐自己也聽見了可是她好像完全不當(dāng)一回事兒啊這樣下去她怎么嫁得出去除非嫁給王公子吧可是她躲在墻角看了半天冰碗都快化了這兩個人也好像沒有什么實際進(jìn)展啊這樣下去可怎么辦……司墨的一張繡花手絹都快被絞碎了，整個人內(nèi)心充滿了如此這般的咆哮。
王滂微微一點頭，“有勞司墨姑娘。”而龐初暉則恨鐵不成鋼地用一根春蔥似的手指一點司墨的額頭，“你這妮子！買個冰碗也這般磨蹭，若要讓你辦點要緊的事兒，怕是本小姐要等到地老天荒去了！”
司墨微仰著臉兒瞅著龐初暉，半晌認(rèn)命似地輕嘆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開口，“是，小姐，婢子往后一定雷厲風(fēng)行，風(fēng)風(fēng)火火?！?p> “噗……”龐初暉實在一口氣忍不住，笑時嗆住了喉嚨，一邊忍不住瞪了司墨一眼，“咳咳咳……就你話最多?！彼具€想說點什么，但街那邊喧喧嚷嚷的，倒把她的話茬截斷了，“那邊是怎么了？如此慌亂？”說著便要前去觀看，被王滂一把拉住袍袖，對方微微皺起好看的眉頭，“龐小姐，莫要輕舉妄動。待在下前去看個究竟，再來和小姐分說?！?p> 龐初暉的好奇心一旦被激發(fā)起來，哪是能被別人輕易說動的？當(dāng)下不依，非要上前親眼看看才肯罷休。王滂不肯，龐初暉只好一個人氣鼓鼓地行至路中。然而這時——
不太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一聲馬兒的悲鳴。
不必近看，也知道那必是匹神駿了，它四蹄有力，毛色發(fā)亮，卻似受了什么驚嚇，樣子顯得極為狂亂不安。那單騎前來的騎手，是個錦衣美服的貴族少年，騎術(shù)卻不見得優(yōu)秀，一邊勉強(qiáng)騎著無法駕馭的駿馬在正午的通衢大道上橫沖直撞，一邊只記得大聲喊著“避讓！避讓！”
路上行人見他那樣子，豈有不避讓的？都紛紛避到路旁了。這里面唯獨不包括一個龐初暉。她站在路中，直愣愣地瞪著那匹馬還有它背上的騎手，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怖的神情。
“小姐！”司墨急得大叫起來。她還記得龐初暉幼時纏著老爺非要學(xué)騎馬，老爺拗不過她，便給她選了匹小馬讓她練習(xí)。結(jié)果……結(jié)果怎么樣呢？龐初暉一個不慎，直接從馬上摔了下去，身上傷了好幾處不提，險些連性命也一并丟失了，將養(yǎng)了小半年才徹底恢復(fù)。自此，龐初暉頑劣歸頑劣，卻再也不提騎馬這檔子事了。如今看著小姐這樣，莫不是再次勾起當(dāng)年往事的記憶，受到了驚嚇？
“小姐！”司墨急得掉下了眼淚，手腳卻已冰冷下來，無法動彈，只能徒然呼喚著那在大路中央愣怔著的少女。
這時的龐初暉，也已驚恐到忘記了言語，也忘記了手腳該如何行動。躲避？她已經(jīng)不記得這個詞。她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匹受了驚四處亂闖的馬，看著那驚慌失措的騎手，似乎感到馬兒的鼻孔噴出的熱氣就在自己臉頰旁邊，眼前的世界都變成了黑白灰的三色。就這樣了嗎？到此為止了嗎？
“龐初暉！”她似乎聽到一道有點熟悉的男聲，帶著滿溢的怒氣。然后？自己似乎是被一只手強(qiáng)行拖離了剛才所在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的溫?zé)岬囊后w，迸濺到她的臉上。
這是……？
龐初暉的眼前漸漸恢復(fù)了色彩時，她已經(jīng)被嚇得顫顫巍巍的司墨不顧儀態(tài)地一把抱住，“小姐！小姐！”
“我……沒事。王公子呢？”龐初暉緩緩開口，每說出一個字，都好像費(fèi)了極大的力氣，“王公子……呢？”
司墨已是哽咽不能言了。
龐初暉轉(zhuǎn)過頭去，正看到已經(jīng)倒在地上的王滂，對自己露出了一個有點歉意似的疼痛的微笑，嘴角還在不斷滲出新鮮的血液，本來鮮麗的服色，也被一串馬蹄印攪弄成了臟污凌亂的一攤。那失了冷靜偏離正軌的騎手和馬，也被掀翻在一旁，馬兒猶嘶鳴不止，騎手已經(jīng)倒在地上失了知覺。
“你……救了我？”一瞬便明白過來，對方是因為拉住自己卻來不及自保而受了那一串驚馬的踢踏，龐初暉俯下身去，驚得青白的雙唇顫顫地蠕動著，聲音細(xì)微，“明明長了副聰明面孔，怎地……肚腸竟這樣笨？明明可以幸免的……明明可以……竟因了初暉……”
“……”對方顯是想要說些什么，但是聲音被疼痛扭曲得聽不出本來的形狀。直到終于聽出那句“是沅澤自愿……并不怪龐小姐”的時候，她同樣溫?zé)岬难蹨I才汩汩流出，滴在對方漸漸蒼白下去的臉孔上。
直到樞密使府上來人將王滂急急抬到醫(yī)館去，龐初暉也只是呆呆的，像個小孩子一樣，一直孤零零站在事發(fā)現(xiàn)場，直到來勘察事故的官差將她趕走，司墨將她半拖半拽地弄回府上。而三日后，本來是王滂該接受皇命就任太子中允的那一天，汴梁城上至官家下至走卒，都聽到了一個噩耗：
年輕有為的新科進(jìn)士王滂王沅澤，昨夜已不治身亡。
而他的父親，樞密使王安磊，自此一夜，早朝時須發(fā)已是白了半副，官家憐他新喪了最看中的嗣子，亦感嘆王滂乃是個難得的青年才俊，特特又放了七日假期，恩準(zhǔn)王安磊在家治喪。
據(jù)說當(dāng)日里縱馬踏傷王滂的少年，是京中權(quán)貴邢國公的幺子，其時也不過十四五歲。邢國公夫婦中年得了這個兒子，未免寶愛逾度，反而失了管教，養(yǎng)得他一日驕縱似一日。當(dāng)日這少年得了匹難得的神駿，便縱馬在汴梁城內(nèi)騎行，然此馬野性又未全馴化下去，偏他騎術(shù)又不精，于是最后失了駕馭——便釀出這等禍?zhǔn)隆?p> 京中百姓，雖覺得王滂平日里不遵禮法，太過隨性甚至狂狷，然而也都覺得這等才子早夭，實在大大地可惜。聽聞王滂喪事第一日，那釀成大禍的少年便被老父邢國公押到靈堂前負(fù)荊請罪，也都叫了一聲解氣。
亦是王滂舉喪的第一日黃昏，賓客已經(jīng)漸漸散去的時候，一頂青色小轎款款抬到樞密使府前，停下。
從小轎中走下來的，是位頭頂帷帽，素衣青裙的女客。她沉默飄忽若影，只在樞密使府上的管家要求她通傳姓名時，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幾個字，“龐府，龐二娘。”
哨子
悲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