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沅澤是個素有成算的人,他打定主意,先不去懷疑些有的沒的。事實上,他也沒什么精力來懷疑自己的娘子是不是給他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因為自新近做了父親之后,他的官帽也變大了——官家越發(fā)器重王沅澤,提拔他做了天章閣待制,依舊清貴,而且更加忙碌起來。王滂是個志在四海的,家國春秋一旦做大,哪還顧得上內(nèi)宅那點事?
龐初暉也似樂得他不怎么再來后宅似的,整日里捧著卷書讀著,間或哄哄尚在襁褓里的王樹郎,也頗自在。
只是自在之余,她念及在朝中拼搏的王滂……近來她獨自宴居之時,越來越常想到那人。他笑得飛揚的樣子,蹙眉思考的樣子,一舉一動都牽動著龐初暉的心腸。
竟是抹不除忘不掉了。
自己這般沒用啊。掉進感情的羅網(wǎng),這在從前的龐初暉看來,是多羞恥的一件事啊。是以她最不喜歡那些纏綿悱惻的話本傳奇??蓻]想到,自己是追尋他來到這個世上的,最后也因為他,被束縛住了手腳,竟想著要在這個壺中世界過一世了。
只是為了伴著他……她的沅郎。
如此,便該對他好些,再好些……她并不懷疑,王滂兩世以來,都是愛著自己的。
但是,該怎么開這個口呢?她的矜持,不容許她先說破。
而且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中投放感情,真的好嗎?若有朝一日,她醒過來,發(fā)現(xiàn)這恩愛種種,只是自己的南柯一夢呢?
到那時,自己又要到何處去尋他?
思及此處,她又有些退縮了。就算她傾心一愛,很可能,也什么都得不到……
她要繼續(xù)嗎?
不過,龐初暉想歸想,手中的香囊卻正是為他做的。龐初暉看著那個湖綠色的小小香囊,眼神軟了下來。接下來,便是該剪剪線頭,然后挑個時間給他了。但什么時間好呢?他近日又忙于公務,很少來她這邊。果然,還是讓他的長隨給他吧。自己親自什么的,倒有點不太好意思了。
正有點神游天外的時候,司墨卻急火火進來了,“少夫人,”她臉色黑著,“適才書房傳來消息,少爺讀著書好好的,卻忽然嚷著冷,他那長隨一探,少爺竟是身上發(fā)熱了。少夫人要不要過去看顧下?”
“你且替我看著樹郎,”龐初暉聲音淡淡的,身子卻已經(jīng)起來,往屋外走去,“我來看他一看。”
王滂久不生病了……久不生病之人,一病起來反而病勢沉沉,不容易好轉起來。
果然,龐初暉到時,便發(fā)現(xiàn)王滂昏睡著不醒,臉色潮紅,胸膛起伏得很是急促,而且似乎是在做著什么噩夢。
你也會做噩夢嗎?龐初暉想著,親手將一塊冷水浸過的巾子覆在他的額上。
我也會啊。她心里苦笑著。總是噩夢連連的,想著你什么時候便會消失不見,近日里,夢的內(nèi)容又多了樹郎。可我夜里因為噩夢驚醒過來的時候,你永遠都醒不來,睡得像個小孩子……再之后,便是做了噩夢,我也再不能醒了,只有自己一個人獨行在那天那條深巷里,苦捱到天明罷了。
大概是因為知道,能因為噩夢哭醒,然后被誰人攬入胸懷安慰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罷。
便是親如沅郎你,也是不能依靠的。
何況你本就是我拼卻生命,才追來的一道幻影呢。
王滂再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后了,和他娘子龐初暉一般,選在悄沒聲息的三更里蘇醒過來。醒來時,便看見床邊坐了個消瘦的素衣影子,那背影像一片鋒利的刀,直切入他眸子里。他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細細撫摸那挺直卻已瘦弱不堪的背,一根根數(shù)著女子那形狀優(yōu)美,想來也潔白堅硬的肋骨,“你何必自苦?我身子本來強健,前幾日也不過是受了點涼風,才忽然病了,現(xiàn)今已無事啦。你看,這幾天寒暖交疊,京中多少人家有人受了病呢,我昏著都知道。再這樣,汴京里多少大夫,腿腳都要跑斷了。”
龐初暉不答。王滂便扎掙著起來,強把她臉孔扳過來面對自己,一望,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臉上淚痕交錯,兩只本來就因消瘦而大了的眼睛,更腫成了桃兒。他心里一動,便湊上去,閉了眼,輕輕親了親她的眼角,溫聲笑道,“擔心我,嗯?”
“你……你……你說呢?”龐初暉想開口說話,可是逸出口中的話音,破碎不堪,凈是泣音了。她覺得羞恥,強忍著提著正常點的聲音說話,但也只夠她說這么幾個字了。
王沅澤忽然覺得自己倒下一場也挺值得的,便將虛汗淋漓,至今還覺有點沉重的頭放在龐初暉肩上,驚訝地意識到她的肩膀也只剩下皮包著一層堅硬倔強的肩胛骨了,“初暉,你不答,我就當你承認了?!?p> 呼吸在一瞬間僵了下來。她那柔弱的肩頭便這樣,擔負起了一顆溫暖,濕潤,而又沉重的黑色太陽。
她孤身一人,在這世上的太陽。
她猶疑了很久。
終于也沒有將那顆無賴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頭移開。
只是伸出一只手來,把冰冷的手指深深插進對方的發(fā)間。
自那之后,司墨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家小姐和郎君的關系,竟似又好了一些。少爺生這場病,雖不甚重,但也不太易拔去病根,病勢纏綿。小姐便也日日衣不解帶地伺候著他,衣食一概不假手于他人。
王滂于是笑瞇瞇地應了。娘子這般體貼他……他不受著,便是暴殄天物了!
只是心頭,到底意難平。她不慣伺候人,現(xiàn)下臨時上陣,未免有點笨拙,這些他都看在眼里了,有時出言小小嘲笑一下,心里卻不是不感動的??伤鰵w做,卻連一句情話也都不會說,這讓他多少有點失望。
而且……還有魏道輔那根刺在心里橫著??粗齽诼档谋秤?,還有她發(fā)髻間,那隨著動作不斷搖動的釵頭金鳳,他明知不該,心里卻不免有點陰暗地想著,那個人是否也有過這般艷福,勞動龐初暉為他整理衣冠,服侍湯藥,甚至洗手作羹湯?
明明知道是不該這么想的。
但樹郎的相貌,卻也是他心頭盤旋的陰影。樹郎一日日長開,相貌十足十隨了母親龐初暉,可以想見,未來會長成一個翩翩少年。王滂原是很開心的,這世上又多一個他娘子這般可愛的人兒,何況還是自己的兒子呢。
可是壞就壞在,樹郎一點都不像王滂本人。
王滂臥病日長,有時不免心頭低落。那日,竟問了龐初暉一句話:
“初暉,你和道輔兄……很熟識?”
彼時魏道輔聽聞王滂生了場重病,極是關切,且難得魏道輔一個武人,竟細心了一回,想著王沅澤病中無聊,送玩物罷——于是差家人送來一只鷯哥來。王滂不見得熱絡,但龐初暉卻喜歡那鷯哥,有時坐在一旁,便逗那鷯哥,要它說兩句話。
然那鷯哥不知是不是有點蠢笨,學話永遠只學后兩個字。龐初暉說“今日里天氣晴呀”,鷯哥歪著頭,似乎還思考了一下,便重復道,“晴呀!”只惹得龐初暉憋不住展顏笑了。
王滂覷著,龐初暉那笑顏還真是漂亮。然而一想這鷯哥好則是好,卻偏是魏道輔那殺才(該殺的)……不對,兄弟送來的,便又有點微妙地吃味了。血一涌上腦子,他如今又在病中,言語失了控制,便問了這句。
“沅郎這是何意?”龐初暉蹙起眉頭來。
“也沒什么。只是……”說便說出口了,王沅澤!你好歹也算是個男兒!“我是說,初暉在街上昏倒那次,道輔兄出現(xiàn)得也是及時。”
“及時!及時!”鷯哥覺得學了個新詞極得意,忙不迭跟男女主人顯擺。
龐初暉眉頭卻蹙得更緊了,“你懷疑我與他有私情?”
王沅澤想了想,便直視回去,“我信你的,你沒有?!?p> 卻聽龐初暉大笑了幾聲,笑得眼淚都快溜出來方才止了,“王沅澤,我與你做夫妻已有兩年,旁的不知道,卻知道你腦子簡單得很,”她冷淡地看了王滂一眼,哼笑了聲,“有一是一,有二絕不是三。真要信我和你那好兄弟沒關,早就反問我‘怎么可能’了?!?p> “不錯,”王沅澤氣血上涌,被激得不怒反笑,“我便是疑了你,又如何?你若真是與他沒關,何不為自己辯解?你龐二小姐當日里,不也是汴京里的大才女?可惜你沒生做男兒,不然,你卻也該進了朝堂,做了我的同僚了,哪還輪到我娶你?”
本來自己并不想說這么重話的,氣性卻起來了。
而且說過的話,哪還能收回?
龐初暉覺得有點好笑地看著他,“哪能啊,王待制好伶俐口齒,妾身是拍馬也追不上了的,”說到馬時她顫抖了一下,“你豈不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若你上心疑我,縱我舌燦蓮花,你是能信我還是能信我還是能信我!”
雖然話這么說出去了,但她想,他應該還會信她……吧。
“信我!”鷯哥重復道。
“那你答我一句,我便信你!”王滂索性把心底的疑問要拋出來了。
“信你!”二重唱似的,鷯哥道。
龐初暉感覺心頭熱血一點點冷下去,卻仍把身體挺得筆直,冷聲譏道,“你問便問,婆婆媽媽的,哪點像個大丈夫!”
“樹郎……究竟是我親生孩兒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