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先放手。老朽會細(xì)細(xì)診斷的?!备鹛t(yī)被我搖得喘不過氣來,待我放手,他才走至塌前,探探楊廣的頸部,又給他把脈。室內(nèi)寂靜非常,連呼吸都變得緊張起來。他捋著胡須道:“奇怪,公子的脈息雖然虛弱,但也平穩(wěn),不似傷及臟腑?!彼D(zhuǎn)而對小徒弟道:“將他的衣衫剪開!”
小徒弟雖看著憨憨傻傻的,手腳還挺麻利,三兩下便將楊廣的衣衫剪開。還自楊廣懷中掏出一個被箭震得裂開的精致的檀木匣子,木片上還沾著血跡,里頭的東西也漏了出來。借著燈光,我清楚地看到,那是我們初見的那日,我給他畫的漫畫。我的心不免有些觸動。
“萬幸啊。想來是二公子將這匣子踹在懷里,此物緩解了這一箭的威勢,以致箭鋒離心臟還有半寸。不然這一箭直插心臟,公子此命休矣!”葛太醫(yī)拿著那個木匣子,感嘆楊廣不幸中之萬幸。
我聽了葛太醫(yī)之言,也稍稍松了口氣。我將葛太醫(yī)手里的碎木片搶過來,道:“你就別感慨了,趕緊救人啦!”
葛太醫(yī)又道:“只是,此箭離心臟太近。取箭怕是會有性命之憂,老朽也無十分把握。”
“哎呀,葛太醫(yī),你就別啰嗦了。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你就趕緊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對了,有什么要幫忙的,就找——嗯,韓擒虎。”我將韓擒虎拽進(jìn)來,自己退出去。只要楊廣還有救,我就放心了。大名鼎鼎的隋煬帝,不會那么容易死的。
大堂,楊堅、獨(dú)孤伽羅、楊勇、楊俊,都坐在那里。楊俊顯然是太過疲累,靠著楊勇的肩膀打瞌睡。楊勇只是盯著偏廳,似乎要弄清楚楊廣是否已化險為夷。楊堅正襟危坐,閉目養(yǎng)神,只是緊蹙的眉昭示著他此刻的心焦,不知是擔(dān)心楊廣的生死,還是擔(dān)心楊家是否能逃過一劫。獨(dú)孤伽羅手握著一串佛珠,嘴里默念著佛經(jīng),似乎是在向上蒼祈禱。
偏廳,葛太醫(yī)手握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在燭火上燒紅之后,噴了一口烈酒消毒。雖然早已在傷處涂了麻醉散,但取箭時的疼痛還是會讓傷者顫動,吩咐韓擒虎和小徒弟一人一邊,按住楊廣。葛太醫(yī)一刀戳下去,手腕一轉(zhuǎn),箭簇連著一大塊胸肌一齊剜出。而楊廣也因劇烈的疼痛而無意識地呼號,身子也猛地一顫。這聲呼號,讓我心頭一震。這份罪,本應(yīng)是我來受的。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深呼吸,以減輕我心中的歉疚。
又過了約一炷香的時間,葛太醫(yī)由小徒弟攙著從內(nèi)室出來,步履蹣跚,滿臉都是汗,顯然這一番很是辛苦。他一抹額上的汗珠,道:“箭頭已經(jīng)取出來了,血也止住了,脈息也還正常,晌午就該醒了?!?p> 我才松了口氣,忍了很久的淚水,終于如潰堤的洪水般落下。我站起身,欲進(jìn)去看看楊廣,哪知竟一個沒站穩(wěn),頭暈?zāi)垦?。我才知,我的體力早已透支?!胞惾A!”獨(dú)孤伽羅伸手?jǐn)v著我。我道:“我沒事。你們先去歇著吧,我陪著他!”我走向偏廳。我看到,獨(dú)孤伽羅的目中帶著驚訝和欣慰,可能是從我身上,看到了她年輕時的影子,只要認(rèn)定了,就會堅強(qiáng)地走下去。
天明,楊堅也沒去上朝。辰時剛過,管家小跑者來稟告:“老爺、夫人,宮里的王公公來傳旨!”楊堅和獨(dú)孤伽羅互相攙扶著站起來,凝望了一眼,帶著一干人等出迎圣旨。該來的,躲不了,至少他們還能彼此扶持、同生共死。
皇宮內(nèi)侍總管王喜帶著一干隨從依次站立。楊堅率楊府眾人跪迎圣旨?!皸畲笕?,皇上口諭,免跪?!蓖豕嫔蠋Γ盎噬下犝f府上二公子為緝拿欽犯獨(dú)孤譽(yù)身受重傷,很是關(guān)切,特命老奴送來一些名貴藥材,祈盼二公子早日康復(fù)?!?p> “臣楊堅謝皇上恩典!”楊堅垂首一躬,聲音有些哽咽,眼眶中還隱隱閃著淚光,不知是感激皇恩浩蕩,還是慶幸楊家逃過一劫。
“楊二公子身先士卒,親自緝拿欽犯。如今身受重傷,皇上寬仁體恤,也是應(yīng)該的。楊大人不必太過拘禮?!蓖豕恢毙ξ模粗鴹罡娙?,道:“不知,唐國公李淵是哪位?”
李淵立即上前一步,抱拳作揖:“李淵見過王公公!”
王公公滿臉笑意地打量著李淵,繼而贊道:“我大周果真是人才輩出啊,有楊大人這般公忠體國的肱骨之臣,又有唐國公這般精忠報國的年輕臣子,實(shí)乃我朝之幸啊?!?p> “王公公謬贊了。李淵身為人臣,為君分憂,義不容辭!”李淵恭敬地道。
王公公那圓溜溜的眼珠子又不停地轉(zhuǎn),像是在尋找什么人,少許又問:“楊大人,怎不見楊小姐?”
“小女正在偏廳照顧其兄,我這便命人去請她來?!豹?dú)孤伽羅說著,吩咐瑾夏來請。
“那就快去請吧。老奴口袋里的喜鵲可一直在叫呢?!蓖豕f著,從一旁隨從端著的托盤上取出一個黃布封的卷軸,拿在手里。楊堅和獨(dú)孤伽羅都認(rèn)識,那是圣旨。
瑾夏將我請到大堂,王公公將黃布封打開,咳嗽兩聲,清清嗓子,道:“圣旨到,楊麗華及楊府眾人接旨!”府上之人聞言皆跪,我也跪下。王公公目中含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又正色念道:“柱國大將軍世襲隋國公楊堅之女楊麗華,秀外慧中,宜室宜家,特旨冊封為太子正妃,擇日完婚。欽此!”
這突如其來的圣旨,將我的一切希望都粉碎,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我愣在那里,遲遲未動。王公公輕聲提醒道:“楊小姐,快領(lǐng)旨謝恩啦!”跪在我身旁的獨(dú)孤伽羅也扯了下我的衣袖,道:“麗華,接旨??!”接旨?這旨,我真的不想接??蛇@并非是我能決定的。這是北周,不是現(xiàn)代,沒有婚姻自主?;实圪n婚,更不可推拒?!俺寂畻铥惾A,領(lǐng)旨謝恩!”我深深地叩頭,接過圣旨,捧在手中,緩緩地站起來。當(dāng)我一站起身,王公公跪了下去,高呼:“奴婢王喜,參見太子妃殿下!”接著是楊府一干人的參拜,其中包括我的“父母兄弟”。
我強(qiáng)忍著欲將圣旨撕碎的沖動,哽咽地道:“都平身吧!”太子妃,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頭銜,卻落到了我頭上,而我沒有感到一絲的歡喜,只有無窮的無奈。
“奴婢恭喜楊小姐,恭喜楊大人、楊夫人!”王喜站起身,滿臉堆笑,“皇上說了,只等太仆寺選好日子,便為太子和楊小姐舉行大婚?!?p> “臣楊堅,謝吾皇厚恩。臣無才無德,誠惶誠恐!”楊堅道。
“誒,楊大人過謙了。楊大人公忠體國,皇上自是知曉的。不說別的,就說這獨(dú)孤譽(yù),楊大人得知其行蹤,一面遣二公子和楊小姐于十里亭穩(wěn)住賊人,一面遣唐國公李公子去府衙報案,足見楊大人對我朝之赤膽忠心?;噬弦严轮?,將獨(dú)孤譽(yù)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同時張榜表彰楊大人大義滅親之舉?!蓖跸惨琅f笑呵呵的,“人老了,話就多,奴婢也不啰嗦了,這就回宮復(fù)旨。對了,楊公子病體未愈,楊小姐大婚在即,皇上吩咐,這幾日的朝會,楊大人就免了?!?p> “臣謝皇上體恤,恭送王公公!”楊堅躬身送行,才覺汗透脊背,原來只是虛驚一場。
獨(dú)孤伽羅給王喜一錠銀子:“王公公辛苦了,這點(diǎn)心意給幾位公公去喝茶?!蓖跸哺鼧返煤喜粩n嘴,帶著那幾個隨從離去。
“皇上的棋,是越來越高明了?!睏顖宰吭谡玫奶珟熞紊希p輕一嘆。“這天下,誰不知我楊堅是獨(dú)孤譽(yù)的妹夫,竟大肆宣揚(yáng)說我親手緝拿獨(dú)孤譽(yù),這不是昭告天下,說我楊堅是個六親不認(rèn)之人嗎?還在此刻宣旨冊封麗華為太子妃,不是擺明了我是賣友求榮之輩嗎?這賞罰之間收放自如,彰顯他皇家仁德,卻叫我楊堅受天下人唾罵!”
“老爺,請慎言?!豹?dú)孤伽羅勸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事如此了結(jié),也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我等身為臣子,又能如何?”她輕輕一嘆,緊握著楊堅的手。
“夫人所言即是,是我失言了。”楊堅頷首,抬首望向蔚藍(lán)的天際。
獨(dú)孤伽羅轉(zhuǎn)而看向我,幾次欲言又止之后,終于還是緩緩開口:“麗華,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因何在十里亭?李淵因何會去府衙報案?”
“爹、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們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吧,又何須再問?”我將手中的圣旨一扔,轉(zhuǎn)身朝偏廳而去。此刻,我什么都不想說,什么都不愿想,甚至沒有一滴眼淚。
楊堅和獨(dú)孤伽羅被我的一句話噎住了,二人對望一眼,面容俱是一滯,露出一絲無奈和痛苦之色,目光深沉的看向我蕭然離去的背影。是他們的心在爭權(quán)奪利中變得冷硬,還是他們的女兒變得陌生而堅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