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的云都山,向以風(fēng)景秀麗著稱,雖稱不上什么層巒疊嶂,卻也是一處福地。每年開春,悶了一冬天的人們往往會在閑暇之余,來一次踏青之游。當(dāng)然,有這等閑情逸致的幾乎都是非富即貴之流,要么就是附庸風(fēng)雅的文人騷客,普通百姓恨不得趁著天氣回暖打個零工貼補(bǔ)生計,哪會有這等閑工夫。
倚云閣位于云都山頂?shù)臇|側(cè),自山頂俯瞰,隱隱約約可見京城的大半輪廓,因此最是眾人喜愛之處。也不知是誰好事,說是山頂有神仙中人出沒,趕考的舉子若是得此保佑,定能金榜提名,以訛傳訛,這京城小洞天的名號就傳開了去。精明的商賈哪會放過如此生錢良機(jī),爭先恐后地試圖盤下這塊寶地,奈何官府中人也有打算,衡量再三,這山頂?shù)膶毜氐降走€是落到了刑部尚書何蔚濤的小舅子魏文龍手中。這魏舅爺雖說讀書不成,可打理生意卻是一把好手,三年工夫,倚云閣的大名算是徹底打響了,當(dāng)然,落到魏舅爺手里的銀子更是讓人眼饞。捎帶著魏舅爺?shù)拿米?,何大人的三姨太也在何府里吐氣揚(yáng)眉,畢竟每月那白花花的銀子進(jìn)賬可不是說笑的。
今天的倚云閣格外熱鬧,三樓被幾個外地來的大員包去了一小半,另一大半則是一位京官占據(jù)了,只看東主魏文龍恭恭敬敬的態(tài)度,掌柜就知道那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故此吩咐小二多加了幾分殷勤。至于二樓,大多是踏青的士子,朝廷對這次春闈極為重視,皇帝指派了蔡明經(jīng)為主考,誰都知道這位大人一向公允,潔身自好自不必說,最重要的是他和幾位活躍的皇子都沒有什么瓜葛,這才使舉子們有出游的心情。因此,整個二樓充斥著這些天之驕子們歡笑聲,仿佛他們已經(jīng)躍過了龍門。
相比之下,坐在臨窗位置上的幾個年輕人卻沒有那種高昂的興致,相反,他們的眉頭都皺得緊緊的,氣氛也有些僵硬。
“糟糠之妻不下堂,這可是古人的話!”一個身著藍(lán)衫的年輕人打破了沉寂,憤憤開口道,“何叔銘,你真要行此不義只舉,我范衡文也無話可說,枉我當(dāng)初苦心求家父為你做媒。今后我們倆割袍斷義,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他的臉上陰云密布,大有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之意。
“衡文兄息怒?!迸赃叺陌珎€書生連忙上前打圓場,“你和叔銘兄相交莫逆,怎會相信那區(qū)區(qū)流言?還是聽叔銘兄解釋清楚,再作計較也不遲。”
身為矛頭直指對象的何叔銘滿臉無奈,他也弄不清,自己什么時候成了香餑餑,唐見柔,京城有名的才女,居然會和自己一起游圓柘寺,現(xiàn)在想起來還如同做夢一般。這下好,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流言立即把自己的知交好友給得罪了。衡文就是太固執(zhí),人又古板,真不知道自己當(dāng)初怎么會和他成為好友,唉,看來不費(fèi)一些口舌是過不了關(guān)了。
當(dāng)下他正準(zhǔn)備開口,只見門外一陣喧鬧,幾個衣著不凡的大漢簇?fù)碇粋€少年走了進(jìn)來,那少年面目并不出色,只是眸子中間或流露出一股冰寒氣勢,再加上身后那幾個護(hù)衛(wèi),顯然是世家子弟。那些舉子也都是有眼色的人,見進(jìn)來的人不同等閑,聲音也就輕了不少,連著何叔銘等人也好奇地打量著那個少年。
一襲月白長袍,發(fā)間綴著一顆質(zhì)地上佳的美玉,腰間懸掛著一枚形狀奇特的佩飾,除此之外,并無其他耀眼之處,這正是悄悄出宮的風(fēng)無痕一行。轉(zhuǎn)眼間,他已經(jīng)在宮中度過了一年多的歲月,這一年多的磨練,足以讓一個原本純樸的少年變得無比深沉,如今的宮里宮外,再沒有人敢小覷這位皇子,而他不結(jié)交外官以固援的做法,也讓皇帝異常滿意。只有陳令誠心里清楚,這位殿下還在等待著時機(jī),畢竟他的起步太低,也太晚了。
“主子,”徐春書恭恭敬敬的聲音驚醒了風(fēng)無痕的思緒,“這倚云閣的千里醉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您要不要來一些?”
風(fēng)無痕似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才微笑道:“這是在外頭,不是家里,我和你們說過多少遍,不用這么立規(guī)矩。你吩咐其他人,隨便找張桌子坐下,你和冥絕就坐在我身邊,陪我說說話。好容易出來一趟,太拘束就沒趣了。”
徐春書待要推辭,一見風(fēng)無痕微帶不豫的臉色,連忙答應(yīng)了一聲,片刻功夫,幾名侍衛(wèi)全都找地方坐了下來,饒是如此,眾人還是警惕得很,要是這位主兒傷了半根毫毛,他們回去就非得吃掛落不可。
看到新來的一群人沒有以往那些紈绔子弟飛揚(yáng)跋扈的樣子,舉子們也就又放肆了起來。本來嘛,天子腳下,說話連聲音也要放低些,可這里是城郊,又是難得的好天氣,能疏解一下會試前緊張的心情,他們又怎么會放過這樣的好機(jī)會?
“仗卷天下行,平生不得志,哈哈哈哈!什么滿腹經(jīng)綸,才高八斗;什么少年得志,金榜題名!想我?guī)熅┢孀载?fù)才學(xué),十六歲得中頭名解元,會試卻年年落榜,現(xiàn)在竟淪落到作個清客相公還要看小人臉色,至圣先師,難道我真的白白苦讀這么多年了么?”
靠中央的一桌突然傳來一陣悲嘆聲,與二樓歡快的氣氛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風(fēng)無痕好奇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身著一襲半舊不新的青袍,腳下是一雙幾乎看不見本色的布鞋,胡須足足蓄了半尺,偏偏又參差不齊的,看上去怪異得很??纯茨亲雷由虾脦讉€空酒壺,就知道此人喝了不少,剛才的話恐怕也是一時酒后胡言,發(fā)泄發(fā)泄罷了。但風(fēng)無痕卻注意到,那人因為醉酒而顯得混濁不堪的眸子里,間或還射出一種銳利的光芒,這讓他心中不禁一動。
他正準(zhǔn)備叫徐春書打探一下此人身份,誰料旁邊一桌的幾個舉子早就不屑地叫開了,“哼,你師京奇也有今天?想當(dāng)初眼高于頂,不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嗎?”一個神色猖狂的年輕人大聲嘲笑道。
“就是就是,這叫老天開眼!”另一個人立即接口道,“你還公然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褻du至圣先師之名,真是我等讀書人的恥辱!”
“虧他還號稱中過解元,吟的句子既不押韻,也無意境,真不知道是誰教的!”一個錦衣青年撇撇嘴,言語更是惡毒,“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想要金榜題名,下輩子吧!”
風(fēng)無痕不禁皺起了眉頭,這就是號稱才學(xué)的舉子?竟然對一個落魄之人如此橫加嘲諷,顯見他們的德行也是猥瑣得很,要是讓這些人把持了朝廷,恐怕老百姓就要倒大霉了!
“各位可知道,這位師大才子當(dāng)初曾對一人如此說:‘倘若你能中舉,除非六月飛雪,晴空霹靂?!粴獾脛e人拂袖而去。只可惜那人之大才豈是他可枉自猜度,閔大人如今已貴為天津道,堂堂的四品大員,他卻還是年年待考,唉,老天真是有眼啊,要不是閔大人心地仁慈,只怕這師大才子早就被尋個不是革了功名了!”一位士子唯恐天下不亂似的插言道。
此話一出,風(fēng)無痕的臉色愈發(fā)難看了起來,雖說不能干預(yù)朝政,但那士子口中的閔大人他卻是認(rèn)識的,那天在海府,他一見到那個肥頭大耳,一臉奴才相的胖子,就有一種難言的厭惡感,事后聽海觀羽提起此人巴結(jié)上官,苛待下屬的種種劣跡,讓他更是鄙夷??善徒Y(jié)上了四哥風(fēng)無候,連海觀羽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時聽到那師京奇曾嘲諷過此人,風(fēng)無痕更是對他平添了幾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