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 三絕樓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語,見于《三國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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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哪?”肩上搭條手巾的店小二滿臉笑地迎上來,一套甜滑熱絡(luò)的迎客詞噴薄而出,“喲,三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那就更得到我們這三絕樓一趟,才沒白來這長安一回??!我們這三絕樓,第一絕,菜絕味,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羅漢素食,都能給您作出別樣的心思來,吃過的都說是‘聞香下馬,知味停車’??;第二絕,戲絕美,每日的下午啊——客官看見那戲臺子沒有——特地請了長安城的名角,上來唱那最有名的戲文,這客官一壁吃著美味佳肴,一壁聽著千回百轉(zhuǎn)的戲文,那真是舒服熨帖到每個指頭尖里;至于這第三絕嘛……”
“都在這說出來,哪里還有趣?”天翔笑著打斷他,又向云舒青離道,“晚上你們就知道了?!?p> “是,是,小的該死了,竟拿客官當(dāng)那些直露庸人。”小二做個打嘴的勢,一溜小跑地帶三人進門。
青離看了愛賣關(guān)子的家伙一眼,她好奇心有些被勾上來,卻不好去當(dāng)那些“直露庸人”,只好落座,等著晚上。
小二看看她,躊躇幾下,還是開了口,壓低了聲音道,“幾位大人,莫怪小的多嘴,這長安城近幾年出了好些宗女子失蹤的案子,這姑娘好生標(biāo)致,可要小心著點。”
天翔大笑,道,“哪個敢找她的麻煩,算他倒運?!?p> 云舒也笑起來,給那個莫名其妙的小二道聲“多謝相告,知道了?!?p> 他們當(dāng)然知道,他們就是為此而來。
去救青離,是絕對的目的,可既然西行,身上少不得帶著差事。
青離看著這兩個,按說他們是匡扶正義的使者,可只要見到他們,就知道世界上一定又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她也打量一番這客棧的布局:一樓二樓是吃飯的場所,三樓是客房,跟一般所見的有些規(guī)模的客棧并無太大不同,特別之處是在一樓有一戲臺,高高掛下錦簾彩布,名家的生旦們便在上頭咿咿呀呀唱起戲文,甩開水袖,演繹起那些古往今來最動人、最精彩但又從不屬于他們的人生。
聽以前來過的天翔說,這戲臺的設(shè)置是三絕樓老板的一招新鮮妙想,使這樓一下從周遭的飯館酒樓中脫穎而出,不幾年,便成為長安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字號。以前有客人為了爭戲臺下最好的位置,甚至大打出手。
正想著,前頭爆起一大聲“好!”,接著噼里啪啦地鼓掌,嚇?biāo)惶?p> 往戲臺上細(xì)看去,是一個小旦,與一個帶書童的小生,共三個人。剛才這滿堂彩,竟是因那書童開腔。老的戲迷,眼刁耳尖,褒貶分明。看到婀娜身段,聽到字正腔圓,不管你是主角配角,決不會吝惜叫好與掌聲。
小生似乎有些慍怒地看了書童一眼,但少不得繼續(xù)唱下去。
“那書童……好像霜官……”
“別傻了,早嫁人了吧,就算還在唱戲,哪里會唱書童?”
青離一怔,這對話,竟是從自己身邊發(fā)出的,于是把她心思從戲臺轉(zhuǎn)回來,疑惑地問,“霜官是誰?”
“我們八九歲時,外公家養(yǎng)過一個戲班,都是十二三歲女孩子,打小專門請師傅帶出來,逢年過節(jié)唱上幾場,好過去外頭請那三教九流的。”云舒笑答,“霜官是里頭專唱小生的,很英氣一個女孩子,與一個唱小旦的玉官,一時都極紅?!?p> “哦,現(xiàn)在這班子還在呢?”
青離沒想到,這自然而然的一問會帶來半晌僵硬的冷場。
良久,還是天翔開腔道,“這些女孩子長到十五六歲時,人大心活,出了一件丑事,外祖不敢再養(yǎng),便都打發(fā)配人去了?!?p> “什么事?”
“那個唱小旦的玉官,跟人私奔,但情人沒來,反遇到夜游的強匪,被殺了?!?
“她若私奔,必是隱秘的,情人來與不來,人既然死了,你們卻怎么知道?”青離好奇追問。
“云舒,你是第一個看見尸首的,你說吧。”
云舒長長吸口氣,仿佛將思緒放回過去,慢慢講起來。
“那是十年前,當(dāng)時京城里正被一件連環(huán)大案鬧得人心惶惶,兇犯專找夜行的單身女子下手,用斧子錘子之類的鈍器打碎后腦,搶奪財物首飾,所以我特別記得那一年?!?p> “就在那年剛交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外公家,也就是永昌府去,那天頭夜里剛下過大雨,好大好大的,地上都是積水?!?p> “外公家外頭有一棵兩人合抱不住的大槐樹。那天早上,我老遠(yuǎn)看到樹下水洼里有個人,穿一身大紅,瞧著像是玉官,喊了半天不應(yīng),我跑過去一瞅,可不就是她,穿的是戲里新娘子的打扮,鳳冠霞帔,叫水打濕了,顏色深得像團血,整個人在水洼里斜趴著,臉上帶著極甜極喜慶的笑。”
“什么?你說死人臉上笑得喜慶?”青離忍不住瞪圓了眼睛插話。
“可不是么,所以那時我還當(dāng)她睡著了,上去搖她,卻是一手的血。”
雖然奇怪,青離也不再打斷他,聽他繼續(xù)說下去。
“然后很快大人們就都來了。開始檢查尸體,訊問有關(guān)的人?!?p> “穩(wěn)婆發(fā)現(xiàn),尸體衣冠齊整,當(dāng)晚并無行房痕跡,但也早非處子。可見已經(jīng)與人相好一段時間了?!?p> “另外,聽同屋的霜官講,前一天玉官似乎在收拾細(xì)軟,將這些年得的打賞、首飾,都裝在一個小包裹里,還戴上珠釵翠玉,對鏡子左照右照,問她好不好看。在此之前,她見過玉官的情人,隱約猜到這是想要私奔。她說也曾勸過玉官,但情迷里的女子,哪里勸得住?!?p> “而被發(fā)現(xiàn)時,玉官身上毫無值錢的東西,手上有一個戒指的白印,可見別說那個包裹,連戴在身上的首飾也被拿走了。”
“我爹一看這案子,便覺得是那連環(huán)案的手法。因為那案子有很重要的一點:死者財物被奪,但都衣衫完好,并未受到玷污。”
“對了,那案子怕是連我也聽過,最后兇犯不是被抓了么?聽說是個先天不舉之人?”說到這里,青離想起什么,問。
“可不是么,因為不行,老婆跟人跑了,便恨起天下的女人,變做個夜游神?!碧煜璨逶捫Υ?。
“那他承認(rèn)玉官是他殺的么?”
“承認(rèn)是承認(rèn)……”
“怎么,難不成還是屈打成招?”
“不怕屈打成招,倒怕不打自招?!痹剖婵嘈?,“那時他整個人已經(jīng)瘋瘋癲癲,語無倫次,拼命在公堂上說他如何侮辱、如何殺害那些女人的細(xì)節(jié),問他什么,只有多說,沒有不承認(rèn)的。”
“物證方面呢?”青離又問。
“時間一久,自然佚散。在他住處找到三四個受害女子的貼身之物,其他的,怕是都換成酒肉了?!痹剖娲鸬馈?p> 青離喔了一聲。
“案子終歸是這樣,不是每一個都破得了的”,云舒嘆道,“不過玉官這事,倒也說得通。她盛裝華服,半夜等在那樹下,太過惹眼,死法也跟連環(huán)案中一樣,大理寺的判決,最后都沒人起什么疑議?!?p> “那玉官的情人呢?”青離又問。
“可能是那夜雨太大,沒有去?;蛘呤且姷接窆偕硭?,心下害怕,跑掉了?!?p> 青離嘆口氣,為這樣男人,丟了命,不值啊。
“喂,云舒,反正事情過了這么久了,你就說真的?!卑胩鞗]說話的天翔突然道。
“什么真的?”云舒扒著飯,問。
“玉官的男人,不是你么?”
雪白的米粒天女散花中……
青離一邊救回差點被嗆死的家伙,一邊罵說話不會看時候的家伙。
“怎么可能!那時我才十一二歲好不好!”云舒滿臉漲得通紅,“你哪聽得這么離譜的謠言?”
連他哥都敢罵,看來真是急了。
“府上好多人都這么說?!碧煜栊Φ馈?p> “他們憑什么胡嚼???”
“玉官又不比霜官愛說話,你不過遠(yuǎn)遠(yuǎn)聽過她幾場戲,下葬時候,卻哭得比她娘老子還傷心。別說那些無事生非的下人,我也奇怪呢?!碧煜璧馈?p> “這,這……有個緣故。”云舒一愣,支吾道,“但不是你們想得那樣?!?p> 青離看云舒尷尬,忙插話解圍道,“半大的孩子,喜歡皮相光鮮的戲子歌女,盡是常事。只要發(fā)乎情止乎禮,也是難得的美意,天翔你何必笑他?!?p> 沒想到,云舒向她也連連擺手,道,“可我也并沒有喜歡玉官?!?p> 青離好心解圍,卻碰個小釘子,于是白他一眼,狠狠道。“那你哭成那樣?誰吊你起來打不成?”
云舒正要答話,卻見店小二顛顛跑過來,道,“時辰到了,客官里邊請,就能見到本樓的第三絕了?!?p> (六十一章 畫皮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