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山伯趕到了會稽城。
守城的官兵見來了一位寶相莊嚴(yán)的老僧,當(dāng)即將他領(lǐng)至太守府。
山伯從偏門入了府,幾乎跟上次來時一樣,用了些素面之后,便被安排到同一個小院休息,言明次日將有一場很大的法會,設(shè)法為馬家三公子招魂。
山伯一聽果真是馬文才病倒了,不覺嘆了口氣,看來事情真有可能像英臺猜測的一樣。
夜深人靜,孤燈不眠。
英臺靜靜地坐在桌前,一手支起臻首,面帶微笑望著身旁正在誦經(jīng)的山伯。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萬松書院,回到當(dāng)年同窗伴讀的日子。
窗外寒風(fēng)呼嘯,室內(nèi)一片溫馨。
“如果能這樣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該有多好!”她的心里不住地憧憬,“真希望有一天,我與山伯都修成神仙,那時再沒有生老病死的煩惱,再不受世俗禮法的束縛,自由自在地沐浴著暖暖的陽光,無拘無束地面對清風(fēng)明月……”
此時的山伯正在用心背誦《大般涅磐經(jīng)》。他背得很快,一個時辰不到便記下一卷的內(nèi)容。偶一抬頭,忽然看到英臺溫情脈脈的目光,他的心中不覺一顫,情不自禁伸處手臂,摟在英臺纖若無骨的腰間。
這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和諧美麗。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憑借蝶衣化成人形的英臺畢竟不是血肉之軀,既沒有常人溫暖柔和的肌膚,也沒有普通人富有彈性的筋肉,山伯感到入手滑膩陰涼,仿佛光潔的玉石一般。
不過,英臺的感覺卻又截然不同。她能清楚地感知山伯的手掌透過的熱力,摸在身上有種癢癢的感覺,令她禁不住將身體往旁邊一側(cè),低聲嬌笑道:“梁兄請坐好!若然被人瞧見,一準(zhǔn)說你這和尚不守清規(guī)戒律。”
山伯微微一笑道:“老衲與女施主同居一室本已不該,此番笑語相向更屬犯戒。說不得,我要伴著青燈古佛獨(dú)坐到天明了?!?p> 英臺微微嘆氣,道:“梁兄不獨(dú)坐又能怎樣?你當(dāng)年便是如此,身為書生尚且不解風(fēng)情,如今化為和尚難道忽然開竅了?”
山伯淡淡地道:“蓮心昧苦,菊英馨淡,經(jīng)霜一葉自飄零,片言誰解訴秋心?”
英臺聞言呆住了:“聽他言下之意竟似被我誤解了!難道說他早就鐘情于我?他早就有了難言的‘秋心’?”
“我身著男裝百般遮掩,最后究竟掩住了誰的耳目?莫不成掩不住山伯,掩不住馬文才,卻成了掩耳盜鈴,捂住的是自己的耳朵?山伯?。∧阒纼?nèi)情尚且與我相敬如賓,你是真傻還是真的高尚?”這一刻,英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靜夜難眠,她只能陪著山伯背誦佛經(jīng),體味那一分溫馨的感覺。
一夕之間,山伯竟然背下來四卷經(jīng)書,感覺頗有收獲。
次日早上,他一出門就吃了一驚,因?yàn)樘馗耐庹谷痪奂藬?shù)不清的和尚、道士,而且設(shè)了內(nèi)外兩個法壇。內(nèi)壇掛了數(shù)十幅水陸畫,由上百位道士打解冤洗業(yè)醮。外壇有兩百多位僧人誦經(jīng),分為華嚴(yán)壇、法華壇、凈土壇、藥師壇、楞嚴(yán)壇、諸經(jīng)壇,據(jù)說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路道場,驅(qū)逐惡鬼,同時為馬文才招魂。
山伯渾水摸魚走到眾多的和尚中間,裝模做樣地念經(jīng),眼睛則一瞬不瞬地望著內(nèi)壇的方桌。
寒風(fēng)吹過,掀起繡滿了廿四席諸天圣眾及六道眾生的水陸畫,可以看見身材矮胖的馬文才靜靜地躺在方桌上,面色蒼白,雙目緊閉,腹部動也不動,似乎連呼吸也完全斷絕了。
法磬聲聲,梵唱陣陣,魂蟠飄飄。
山伯仔細(xì)傾聽,發(fā)現(xiàn)在場的僧人都在唱誦《度人經(jīng)》,《玉皇經(jīng)》,《三官經(jīng)》,可是這些經(jīng)他一個都不會。
沒有辦法,他只得有樣學(xué)樣,一句一句跟著別人唱。
旁邊的僧人以為他是假冒的和尚,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卻也沒有聲張。
誦經(jīng)一個時辰,接下來是燃燈,也就是“ 啖光熒煌,請光破幽”。因?yàn)椤八阑暌坏櫲腙庨g,如同漫漫長夜,非有陽光照燭方能超出良難。‘;染燈時必須“法天象地,燃燈告符”。 就是說燈壇鋪設(shè)要上法日月星辰之懸象,下布八卦九宮之方隅,以交接陽光,開明幽暗,才能使魂魄乘光得度。
山伯只是靜靜地看著,也不知道這法子究竟有沒有用。
燃燈之后則是由上百個道士聯(lián)手舉行的拜懺。據(jù)說能“九幽脫厄”,即使招不回馬文才的魂魄,也可以使其免受磨難。
拜懺又折騰大半天,山伯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心頭卻在想:“我自己身為冤魂,適逢這場水路道場,是不是所有的罪孽都可以洗脫了?”年紀(jì)輕輕徇情而死,按理是有罪的。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罪孽。
拜懺完了再接下來還有焰口施食,就是向餓鬼施食。佛經(jīng)中說,在六道輪回中有 個“餓鬼道”,那些餓鬼口中常吐猛焰,腹大如山,咽如針孔,雖遇飲食而不能受。只有施以法力,使火焰熄滅,開大咽喉,才可解脫。
等到焰口施食結(jié)束,天色已經(jīng)晚了。
山伯眼見馬文才依舊動也不動,周圍也一切如常,感覺這樣下去根本破不了謎團(tuán),于是決定連夜離開,明天就不來了。
正在神疲乏力人心思散的時候,忽見一個頭戴碧紗方巾,身著白色苧 麻長袍的中年人悄然現(xiàn)身于水陸畫掩映之中的方桌旁。
負(fù)責(zé)秩序的侍者不知這人是誰,連忙上前欲趕他出去。
尚未接近五尺之內(nèi),那人忽然轉(zhuǎn)過頭來,露出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睛,不經(jīng)意地在眾人面上掃過。
山伯被他眼中的神光掃中,只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一陣恍惚。
尚未醒過神來,忽聽耳邊傳來陣陣高叫:“伏波將軍!關(guān)內(nèi)侯!抱樸子,葛仙翁!”“天吶,葛仙翁現(xiàn)身了!”
山伯定了定心神,睜大雙目望著眼前年約五旬的老者,見其方方正正的臉上留著一綹黑須,帶有一種威武而又仁厚的神色,禁不住暗暗點(diǎn)頭,景仰不已。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昨日剛提及拜師,今天就在這里見到了葛洪!
葛洪向著眾人擺擺手,淡淡一笑道:“諸位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葛洪也是個普通人,并沒長三頭六臂。大家辛苦了,請先下去休息吧。讓我清凈一刻,看看馬三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p> 眾人群情激昂,誰也不肯退下。
葛洪向主事之人招了招手,先附耳交談了幾句,然后手捧一只大紅葫蘆高聲道:“諸位!我這里有些虎骨龍涎酒,乃是祛病延年的圣品,請大家跟張管事去,兌成米酒每人喝一杯。”說著將葫蘆交在主事之人手中。
眾人一步一回頭地跟著主事人去了。
山伯正待離去,忽聽葛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維摩大師,您請留步?!?p> 聞聽此言,眾人無不回過頭來望著山伯,低聲議論道:“這位就是維摩大師?聽說他在北方很有名的,怎么有空跑這里來了?而且還跟我們一起誦了半天的經(jīng)!”
還有人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哼,浪得虛名,我看他連經(jīng)都不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