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有氣無力地坐在姚江岸邊,看著百姓熱火朝天地疏通江中的淤泥。
姚江是一條沙河,河床較淺,每年枯水季節(jié)都必須疏浚一次,否則來年便會漲水,說不定會淹沒臨近的村落。
此時恰是深秋,河水少得幾乎要斷了,因而山伯命人在河水的兩端各筑一條低矮的堤壩,以便百姓挖掘江中的沙礫。
正好百姓也忙完了秋收,再加上天氣還不是太冷,難得有這種活動筋骨的機(jī)會,自然干得熱火朝天。有不少半大的孩子也來幫忙,一面抬沙一面打鬧,更顯得喜氣洋洋。
反觀縣令梁山伯,卻是一付半死不活的樣子,面色蒼白,形容枯槁,雙目毫無神采,望之令人心痛。
百姓都覺得奇怪,不時有人過來關(guān)心地詢問,可是也只能聽見他神情淡漠地“嗯,啊”兩句,隨后便了無生息。
趙德彪等人也是稀里糊涂,只知道縣令有著莫大的心事,卻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十天之前,他跟著山伯白走了一大圈,回來無論怎么詢問,山伯就是不肯開口。
山伯半睜半閉著雙目,一會兒望著飄零的落葉暗自傷神,一會兒回想春日與英臺暢游西湖的情景,歡聲笑語回蕩在耳邊,花容月貌卻將要作古,想想就心如刀絞。一陣秋風(fēng)吹過,梧葉簌簌而下,他只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那枯黃的落葉一般,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了。
正在出神之際,忽聽有人前來稟告:“老爺,鄞西清道源一帶有些古怪,河床的沙子怎么挖也不見減少,您能不能過去看看?”
山伯點點頭,站起身來遙遙晃晃往前走了幾步,腳一軟差點兒坐在地上。
趙德彪見了,急忙吩咐一聲:“取滑竿來,抬大人回去休息!”
滑竿很快到了,山伯被扶著坐了上去,眼見被人抬著往回走,他努力擺擺手,說道:“去清道源!”
趙德彪見他神情很堅決,只得讓人抬了他沿河一路西行。
不久來到一個叫做九龍墟的地方,只見百姓站在岸邊指指點點:“就是那兒!沙子怎么挖也挖不絕!頭天挖平了,第二天一宿就長得老高!比沒挖時候還高兩尺!真是怪了!”
有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手捋胡須道:“我看姚江的沙子說不定全是從這里涌出來的!這段河道治不好,后面的就算治好了也沒用?!?
趙德彪遠(yuǎn)遠(yuǎn)地吆喝:“大家快讓開,沒看見縣老爺來了?”
山伯揮手讓人放下滑竿,掙扎著起身往前走,被人攙扶著下到河底,察看砂石長出的異狀??刹皇菃??放眼望去,只見沿河一帶約有二十丈長的區(qū)域堆滿了沙子,幾乎將整個河道堵塞了一半,另一半?yún)s是好好的。轉(zhuǎn)頭往上游下游望去,卻都好端端沒事??磥磉@一段二十丈的范圍確實有些古怪。
山伯招手令百姓走近些,問道:“你們昨日挖沙,挖到下面有何異狀?”
百姓紛紛搖頭:“完全正常!沒看到別的??!”
只有兩三人答道:“除了沙子特別細(xì)膩之外,沒有別的不同?!?
山伯瞇起眼睛環(huán)顧四周,看見身后是一個不大的小山,山上林木茂盛,百鳥齊鳴,于是問道:“此處為何叫做九龍墟?”
百姓們大多搖頭不知。
有人答道:“古老相傳,說這里曾經(jīng)有九條龍出沒。因而取了這么個名字?!?
山伯環(huán)顧四周,見須發(fā)花白的老者嘴巴張了一張,然而卻沒有說出話來,于是問道:“老丈,你有何解?”
老者眼中閃出異樣的神色,口中卻道:“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山伯盯著對方看了片刻,然后對眾人道:“大家去挖別處的河道吧,這一段等等再弄不遲。老丈請留步,您老熟悉本地情況,我還有話相詢。?!?
于是眾人便都散了,只有老者站著沒動。
趙德彪想要扶山伯坐回滑竿,卻被他拒絕了。
山伯道:“你也下去吧,我要靜下心來想一想。”
趙德彪也退了下去,現(xiàn)場只剩下山伯和老者。
山伯指指突起的沙堆道:“本縣體力不支,不得不坐著說話,您老也坐吧?!?
老者讓了一讓隨后便坐了下來,對著山伯望了又望,頗有些心疼地道:“縣君,請恕小老兒無理,我看你年紀(jì)輕輕,似乎身體不好,心肺俱傷,五臟已損,不得不勸上兩句。您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才是,否則只怕……”
山伯微微搖頭:“老丈,您說這九龍墟是怎么回事?此地并無旁人,還請以實相告。你放心,我知道也不會亂說?!?
老者望著他形容枯槁的樣子嘆了口氣:“縣君即使想跟別人說,只怕也沒多少機(jī)會了。此地名為九龍墟,你可知道何謂九龍?”
山伯答道:“九龍者,九五之尊也。只有皇上的朝服上繡著九條龍,無論從哪面看都能看到五條。莫非,此地埋著某位先皇?”
老者點點頭:“不錯,《傳書》言:‘舜葬於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田。’縣君看看背后,那座百鳥齊鳴的小山,便是大禹之墓了!”
山伯驚疑地回頭看了一眼:“會稽?此地非是會稽,何來禹之墓?老丈莫要以訛傳訛!”
老者不慌不忙地道:“古之會稽地方千里,非今日區(qū)區(qū)一縣可比。實不相瞞,據(jù)我猜測,此處黃沙只恐便是先皇之墓有些古怪的緣故。因此,還請縣君令河床改一改道,也算是給華夏先人留一寸安息之地?!?
山伯望著小山沉吟良久道:“《呂氏春秋》曾言:‘堯葬於谷林,通樹之;舜葬於紀(jì)市,不變其肆,禹葬於會稽,不變?nèi)送?。面對如此儉節(jié)葬死的先皇,我們不能再委屈了他們。既如此,我便令河水改道,前移五十丈!”
老丈稽首道:“謝縣君賢達(dá)!”隨即目注山伯,意味深長地道:“我觀縣君命運多桀,此地風(fēng)水極佳……”說了一半,他就停住了。
山伯卻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渾身一陣虛弱,口中喃喃道:“時日無多……或許,我也該找一處安身之所了?!?
數(shù)日之后,河水改道早已完成,山伯依舊在九龍墟逡巡。
他讓隨從待在山下,一個人上了山。
他努力支撐著久病的身軀不讓自己倒下,踩著漫山的雜草一步步往前走。
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住了腳步,自言自語道:“葬在哪里不是一樣?我山伯不忠不孝,可不能葬在先皇的墳邊,沒來由玷污了禹帝的豐功偉績,不行,我得下山去?!?
正在這時,他忽然腳下一軟,整個人跌倒地上,沿著山坡滾了好幾丈,才在一個略微凹陷的地方停下來。
他掙扎著坐起身,回頭看去,卻見自己原先站立的地方,不知何時現(xiàn)出一個又高又瘦的黑衣老者,此時正面帶獰笑道:“嘿嘿,沒摔死!小子,前次在西湖岸邊已經(jīng)饒了你一命,可惜你不識抬舉,竟然想壞我的好事!今番可饒不了你了!臨死之前,你還有何話說?”
山伯淡然一笑:“請教閣下何人?與我有何過節(jié)?”
黑衣老者道:“我郭某人看誰不順眼,那人就死定了!還要有什么過節(jié)不成?至于個中原因,你還是去問閻王老子吧!此地風(fēng)水不錯,我看你就埋在這里得了!”
山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用手隨意一指:“那邊山腳處好似有口枯井,你就將我葬在那里,回頭轉(zhuǎn)告我的手下,就說我病重而死!”
黑衣人見他毫不畏懼,不覺多瞄了他一眼,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早已行將就木了??!害我多跑這一趟,倒霉!好吧,你就干脆一點,自己跳下去,也好留個全尸!”
山伯轉(zhuǎn)身緩緩?fù)较伦撸卟欢噙h(yuǎn)來到枯井旁,正想抬頭再看一眼晴天朗日悠悠白云,忽然身后涌來一陣寒風(fēng),仿佛有人在后推了一把,他虛弱的身軀便向枯井中落了下去。
待在山下的隨從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連忙飛跑過來,可是卻只能對井哭喊,得不到一點回聲。
井內(nèi)黑黝黝的,拋一塊石頭下去,也半天聽不見聲音,不知道究竟有多么深。
不久縣里的總捕頭趙德彪也來了,著人拴了繩索下去察看,可是繩索放到三十丈,還是沒能到底。拉上來時,下去的人幾乎斷了氣,好半天才醒過神來,道:“下面黑咕隆咚,不知道還有多深。我覺得憋悶的很,要不是你們拉扯得快,我就死定了!可嚇?biāo)牢伊?!?
眾人都搖頭嘆息。趙德彪更是苦著臉說不出話來。
只有前幾日跟縣令說過話的老者唏噓不已:“既然如此,就讓縣君在此安歇吧?!?
沒奈何,眾人只好在枯井上方放了些樹枝枯草,然后堆了個土墳,墳前立一石碑,上書:“梁知縣山伯之墓,鄞縣百姓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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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伯被人推入枯井之中的那一刻,英臺正睜大了眼睛望向窗外,盼著山伯熟悉的聲音傳過來:“快來,我?guī)闳€無憂無慮的地方……”
她朝也盼,晚也盼,看得眼睛都花了。
隨后的幾天,陰霾漫天,大雨傾盆,她一直沒敢化蝶外出,生怕錯過山伯前來與自己相會。她的心里一直堅持著一個信念:“山伯會來的,他一定有法子前來救我!”
然而日子熬過一天又一天,始終沒有看到山伯的身影。
眼看再有兩天就是馬家迎娶的日子,她再也等不下去,滿懷一腔幽怨,化蝶穿窗而出,前去尋找山伯。
“梁兄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然不會這么悄無聲息!”她心情緊張地拼命拍打翅膀,奮力往前飛去。
不知怎的,越接近鄞縣縣衙,她的心中越是彷徨,只能一個勁地默念禱告:“梁兄啊,你答應(yīng)過我的,哪怕是越過千山,跋涉萬水,也不能拋棄我!你可要記住自己的話啊!”
眼看到了縣衙門前,她的心止不住“撲通”亂跳!
只見縣衙門前的臺階兩邊,擺滿了雪白的花圈,從衙門一路延伸,綿延數(shù)百丈,一色的白花,一色的挽聯(lián)!迎風(fēng)搖曳!
“這是給誰的花圈?為何擺到縣衙來了?”英臺渾身發(fā)抖,奮力飛近前去,卻見條條垂下的挽聯(lián)上,赫然寫著:“梁知縣山伯千古!”
就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宛如晴天霹靂敲在她的心坎,猶如揚子江心斷纜崩舟!她的夢一下子破滅了!她只覺得渾然顫栗,冷徹骨髓!一陣眩暈涌上來,再也無力煽動翅膀,一個跟頭從空中跌下去,落在散滿紙錢的街道邊,仿佛那一枚枚紙錢一樣,零落成泥。
當(dāng)英臺悠悠醒轉(zhuǎn)的時候,已是心如死灰,遍體生寒:“梁兄?。∧愫煤莸男?,你怎能就這樣舍我而去?化蝶雙fei,生死不渝,可憐我還在繡房癡癡呆望,你卻悄悄飛往另一個世界!臨走連句告別的話語也不曾留下!”
她心中絞痛,越想越是悲傷:“梁兄??!我只道柳蔭結(jié)拜,三載同窗,便是人間的佳偶。誰知道姻緣簿上,缺少我們的姓名。我只說,有朝一日,前面鼓樂,后面花車,歡歡喜喜來到你家。卻誰知孤苦伶仃,百里奔波,只能來到鄞縣拜祭!梁兄啊,你究竟到了哪里?你泉下有知可曾聽見我在叫你的名字?”
正在悲痛欲絕的時候,忽見有位老者走過來,一面走一面唏噓:“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可憐的知縣大人,剛剛活了二十歲,竟然就一命嗚呼了!胡橋鎮(zhèn),清道源,九龍墟,荒墳一座,怪可憐的,待我去給他燒幾張紙……”隨即捧起一束花圈,一路迤邐往西行去。
英臺掙扎著飛起來,跟在老者身后,前去尋找山伯的墓地。
“我來了,山伯,我來看你來了……”英臺反反復(fù)復(fù)重復(fù)著同樣的話,漸行漸遠(yuǎn),離開縣衙,行向無人的曠野。
跟著老者走了大半個時辰,終于來到山伯的墳前,眼見土墳三尺,墓碑聳立,英臺的眼前恍恍惚惚,就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虛幻,那么的不真實,只有往日的歡聲笑語依舊響在耳邊,記憶中美好的往事不斷浮現(xiàn)在眼前,她想到同窗相愛;想到十八里送行;想到祝家莊的訪友。似乎只有那些才是真的。
她沿著土墳飛了一圈又一圈,一邊飛一邊哭訴:“梁兄啊,原指望你我能結(jié)為夫妻,白頭偕老,卻想不到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梁兄啊,你我何其命苦如此!”
不知道飛了多長時間,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天上的冷月黯淡無光,地上的清風(fēng)瑟瑟襲人,樹影搖曳,沙沙作響,似嘆息,似欷覷。整日整夜,祝英臺不說話,不飲水,也不睡覺,她終于飛不動了,只能停在墳頭癡癡地想。眼淚時時涌出來,從淚光模糊中她眺望著白云,眺望著遙不可見的萬松書院。
她痛苦地遐想著:不久之前,山伯還是個生氣勃勃的人,懷了滿腔的希望進(jìn)入考場,然后高高興興前來祝家莊;而如今,竟帶著無限的怨恨寂寞地死去了,冷清清地獨自躺在墳?zāi)估铮@是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啊!
想到這里,她恨不得立刻去把墳?zāi)骨碎_,把梁山伯從棺材里拉起來;然后,然后他們再一道離開家,離開故鄉(xiāng),離開這個世界;永遠(yuǎn)地,永遠(yuǎn)地長相廝守,像一對比目魚兒、鴛鴦鳥兒自由自在地游,自由自在地飛!但是,但是她眼前卻無法做到,甚至無法走出那座牢籠似的繡樓!
祝英臺不再啼哭了,她的心中生起一個新的理想!在她的心靈中,梁山伯并沒有死,他就在這兒等著自己,因此她沉酣于幸福的理想里。她對冷酷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毫無留戀,她恨父親的頑固無情,活活殺害了梁山伯,也殺害了她自己!她也恨母親的怯懦成性,一點不能替她做主。她更恨馬太守、馬文才這些狐群狗黨,好端端平白葬送了她和梁山伯年輕的生命!她恨,她恨這一切,恨整個罪惡的世界!
她的心里燃起熊熊烈火,她要回家,她要耐心地等到明天,她相信明天理想就會實現(xiàn)了!明天就能獲得徹底的自由!
十月二十九日,清晨,陽光旭暖,馬文才披紅掛彩,乘著船得意洋洋地來到祝家莊迎娶,身后跟著大紅的花轎,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吵吵鬧鬧。
花轎一到祝家莊,祝家的親友們忙作一團(tuán)。
鑼鼓聲,爆竹聲傳入繡樓上的祝英臺耳中,她明白時辰到了,不由得臉上泛起了微笑:“我的夢就要圓了!”
馬文才迫不及待地要在天黑之前趕回城里拜堂成親,因而請祝公遠(yuǎn)催促女兒。祝夫人帶了丫鬟銀心上了繡樓,一眼看見祝英臺,笑嘻嘻地說道:“英臺,花轎到了,快快梳妝吧!”隨即把釵環(huán)首飾、鳳冠霞帔都擺到祝英臺的面前。
祝英臺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只是淡漠地看著她,說道:“母親,我有一句話,請您去問明白了爹爹和馬家迎親的人,然后再梳妝不遲?!?
祝夫人詫異地問著:“你有什么話呢?”
“請母親去問問爹爹和馬家迎親的人,此番要娶一個死的英臺,還是要娶一個活的英臺?”祝英臺冷靜得象是談著別人的事。
祝夫人聽了一怔,勉強(qiáng)笑著道:“快不要胡說亂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應(yīng)當(dāng)有些忌諱才是?!?
祝英臺毫無表情地繼續(xù)著,“如果他們要娶一個活英臺,必須依我一件事,如若不然,他們就準(zhǔn)備抬一個死人去吧?!?
祝夫人心知大事不妙,連忙勸道:“這是什么話!平時你可以任性,今天可千萬要聽話呀!”
祝英臺微微冷笑,說道:“我任性也只此一遭了。母親還是問明椎暮謾!?
祝夫人無可奈何地說道: “既然如此,你就講講是什么大事?”
祝英臺不緊不慢說道:“水路回城,要經(jīng)過胡橋鎮(zhèn)清道源的九龍墟,梁山伯已經(jīng)死了,他的墳地就在那里,我希望船到那里停泊一下,也好到他的墳前祭奠一番,以示今生未了之情?!?
祝夫人這才知道梁山伯死了,不覺嘆了口氣:“這可憐的孩子,怎么會去得這么快?真是作孽呀!”隨即又遲疑著道:“這件事只怕很難辦到。梁山伯既然已死,你要祭奠他,來日方長,以后再去祭奠好了,何必一定要在今天呢?”
祝英臺語意雙關(guān)地道:“我只要在今天祭奠一回,向梁兄表表心意,以后永遠(yuǎn)也不會再去祭奠了。”
祝夫人見她這樣說,想著也近情理,以后她嫁到馬家,自然是不能去祭奠的了,所以才要在今天祭奠。話雖如此,可是她卻難做主。正自左右為難,祝公遠(yuǎn)又派人來催促祝英臺速速梳妝上轎。急得祝夫人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只好把英臺的意思講給祝公遠(yuǎn)聽:“如今英兒想去祭奠梁山伯,這也是她的一點情義,好在只此一遭,我看就應(yīng)允她吧!”
祝公遠(yuǎn)立刻勃然變色,厲聲說道:“住口!今天是什么日子,還能容她這般胡鬧!再說,這也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事,你我依得,人家馬文才又豈能依得?”
祝英臺聽了,毅然決然地說:“爹爹不必發(fā)怒,那馬文才若是真的不能應(yīng)允,就休想我今天上轎!即使上了轎,不出三天也是個死字。我的性命只有一條,人也只有一個;要娶死的容易,要娶活的很難!”
聽她這么說,祝公遠(yuǎn)也有些猶豫了,想著:“萬一真的英臺執(zhí)意尋死,還真的不好防范。再說梁山伯已經(jīng)死了,總算心腹之患已除,去祭奠祭奠墳?zāi)挂参磭L不可。”于是躊躇了一會說道:“待我問問馬文才。”
沒成想馬文才答應(yīng)的很干脆:“這個好說,山伯也是我的同窗好友,按理該去祭拜一番,沒問題?!?
于是祝英臺外面套了大紅衣衫,里面穿了一身素服,頭上稍稍戴了幾樣釵環(huán)首飾,就準(zhǔn)備上路了。臨行她給母親叩了個頭,說道:“娘,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您要保重身體!”
祝夫人沒有理解這話的弦外之音,反而安慰她道:“你不要難過,成親之后,三朝就要回門來的。此番嫁到馬家,千萬遵守婦道,免得我掛心!”
祝英臺不再言語,默默地垂下頭來。
這時,天色將近中午,忽然起了風(fēng),一塊塊烏云從四面八方飄過來,漸漸遮住了太陽。馬文才連忙叫人催促祝英臺上轎。
祝英臺慢步下了繡樓,由祝夫人和銀心攙扶著到了前院,先向祝公遠(yuǎn)拜別,然后才凄凄慘慘地上了花轎,坐著轎子行向江邊。
馬文才和一眾家人隨著花轎鼓樂一塊兒往外走。
祝家莊籠罩在陰沉沉的迷霧里,蒙蒙細(xì)雨,像是無聲地飲泣!
出了家門,祝英臺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再度逃出了牢籠一般,就像上一次到杭城求學(xué)一樣,這一次是山伯在冥冥之中召喚她。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她是乘著馬車投奔書院,這一次,卻是坐著花轎到墳?zāi)估锶?
她想到又將要和梁山伯重逢聚首,并且從此不再分離的時候,禁不住默默地笑了,就仿佛看見一幅美麗的生活圖景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展現(xiàn)在那個不遠(yuǎn)的地方——九龍墟。
馬家前來迎親的人全是些十分精壯的漢子,劃起船來到疾如弓矢。
船行很快,進(jìn)入姚江不久,忽然風(fēng)浪大起,船家不得不把帆下了,只聽見船桅上的繩子,被風(fēng)刮著呼嚕直響。前些天還是幾乎干枯的姚江,此時翻起七八尺高的大浪,嘩啦一聲,向船邊直撲將來,船便搖擺不止,再也無法前行。往前后看,白浪一個跟著一個,一直抵靠天邊。向左右看,左邊隔江,浪向上翻動,江那邊景物,看不清楚。右邊的江水卻很平靜,離岸也近,岸邊一個突起的山頭,長滿了高大的喬木。
祝英臺見了忙叫住船夫:“那就是九龍墟,趕快停船靠岸!”
船夫猶豫著望向馬文才。
馬文才環(huán)顧四周,皺著眉道:“這么大的風(fēng)浪,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就來了!真是怪事!既然不能再走,那只好靠岸了。”
上得岸來,英臺默然無聲地往山上走。
丫鬟銀心跟在她的身后,也只是默默地走著。
再后面是氣定神閑的馬文才,擺出一付吃定了英臺的樣子,不怕她飛上天去。更遠(yuǎn)處還有幾個家丁。
祝公遠(yuǎn)沒有下船,他心里窩著火,覺得在這大喜的日子祭拜死人,英臺實在不懂事!
不久來到山伯墳前,祝英臺緊走幾步跪倒,口里道:“梁兄,你我從前相約,定當(dāng)候妹于黃泉路上,今日人事逼迫,正是其時,我來了!”
說到這里,那吹過的大風(fēng),正加快風(fēng)力,嗚嗚的從樹頂上經(jīng)過。樹頂上的天空,露出金黃色的一大片。
馬文才見了,心知有異,急忙靠近了幾步。
祝英臺低聲傾訴道:“梁兄呀,你我昔日訂約,說是化蝶雙fei,生死不渝,理當(dāng)在這墳上,安放兩塊碑,一塊是梁山伯,一塊是祝英臺!而今為何只有一塊?卻沒有小妹的墓碑?”說完站將起來,兩手按住墓碑,失聲痛哭。
馬文才暗自冷笑,心道:“這才叫‘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在我寧幽宮二宮主的面前,看你能哭出什么花樣!”
祝英臺痛哭良久之后,正待一頭撞死在墓碑前,忽見那黑云四布的天空,驟然之間云頭涌動,云縫間電光閃閃,仿佛有九條銀龍,接著“嘩啦啦”一個大雷。
不遠(yuǎn)處站著的銀心沒有經(jīng)過這大的雷,身子一縮,兩手蒙著臉。那大雨正像天陷去一塊,雨下得向人身上盆倒下來。
就在這時,梁山伯的土墳邊忽然裂開一條直縫,好像有人挽扶一般,由那直縫里,遞出一塊石碑,碑上大書五個字“祝貞女英臺之墓”。這大雷雨向下直淋,祝英臺身上絲毫沒有雨點,一塊石碑,正立在她的身邊。
祝英臺猛一抬頭,見碑上直列著自己姓名,不由得心中大喜,大聲叫道:“梁兄,請開門,小妹來了?!?
這一聲喊叫,只見地動山搖,那新筑墳堆急劇顫抖了兩下,忽然嘩啦一聲,那新墳的正面,現(xiàn)出兩扇門大的地洞。人在洞門口,可以看到里面,燈燭輝煌。所有門外的土,都如刀削一樣,齊齊的堆著門洞的兩邊。祝英臺看到,起身往地洞里一躍,兩邊洞門外的土,自己又埋蓋起來,只在下方不起眼的地方,留下一個兩三寸大的小孔。
馬文才站得很近, 同樣也看見土墳開了一個洞門,里面光線燦爛,正覺得十分奇怪。等到祝英臺身子望里一鉆,來不及說話,連忙伸手去拉。沒想到進(jìn)洞的人去得太快,身子一躍已經(jīng)進(jìn)入洞口,而且洞內(nèi)風(fēng)聲大作,直將他往外推。因此,他探手一抓只抓住一角大紅的外衣,卻未能將英臺拉回來!
這時候,那堆得齊齊的土門,就像有人指揮一樣,登時兩邊一合。立刻門洞兩邊的土堆,猶如千百把鋤頭同起同落,霎時風(fēng)起云涌,已將洞門封塞。不到片刻工夫,洞門封得齊整如故,還是梁山伯的新冢模樣。馬文才拉住的衣服一角,也像被人一割割斷,拿在手里的,只是一塊布片而已。
馬文才看著手中的布片,想不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一時間又驚又怒,一掌推出,飛沙走石,土墳被憑空削去一多半!然而下面卻空無一物,只是沙土而已!
他憤怒不已地雙手亂抓,兩三下挖出個七八尺深的大坑,可是下面還是沒有任何東西!
他知道再找到活的英臺希望已經(jīng)十分渺茫了,可是仍感到心有不甘,對著手下一聲怒喝:“給我挖!掘地百丈,也要給我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幾個人飛跑著去找鐵鍬鏟子,也有人伸出刀劍掘土。等到那些尋找鐵鏟的人趕回來的時候,不但大坑消失了蹤影,就連土墳也基本恢復(fù)了原樣!
馬文才眼瞅著沙石不斷長上來,長高的速度甚至超出手下人挖掘的速度,不禁心中極度驚異,對眾人擺擺手:“罷了,回城!將祝家之人全部攆下船去!”然后隔空在丫鬟銀心頭頂正中點了一記,隨即揚長而去。
祝公遠(yuǎn)和夫人眼看著英臺和丫鬟銀心上了山,卻沒見兩人下來,正在疑惑之際,這邊廂已經(jīng)被馬文才逐下了船,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急又怒地問道:“我說姑爺,你這是咋的了?”
馬文才黑著臉不作回答,將手一招,彩船飛速去了。
祝公遠(yuǎn)心頭憤恨,直欲破口大罵。
祝夫人卻是心驚:“快,快上山,英臺……大事不好了!”
聞言之下,祝公遠(yuǎn)心中也不由得“咯噔”一聲,急切之間顧不得攙扶夫人,邁開大步匆匆往山上行去。祝夫人在后面緊趕慢趕,距離卻是越拉越遠(yuǎn)。好在后面還有幾個家人跟著,也不怕出什么事。
山伯的墳距離山腳不遠(yuǎn)。祝公遠(yuǎn)剛剛翻過一個山坡,就見丫鬟銀心傻傻地站著,一動不動地望著一堆新墳,那樣子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他圍著新墳轉(zhuǎn)了一圈,一眼看去并未發(fā)現(xiàn)絲毫血跡,于是稍稍放下點心,問銀心道:“英臺去哪兒了?”
銀心并未回答,口中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你跟在小姐身后,看見她到哪兒去了?”祝公遠(yuǎn)提高了聲音又問一遍。
結(jié)果銀心還是沒有吱聲,那樣子就跟沒有聽見差不多。
這時候祝夫人終于趕到了,著急之下對著銀心就是一耳光。
這下銀心終于有了點反應(yīng),“哇”的一聲哭出來,口中叫道:“小姐鉆到墳里去了!小姐……她掉下去了!”
祝公遠(yuǎn)望著堆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墳堆,喝道:“胡說!墳堆也能鉆進(jìn)去?你是真傻了還是咋的?”
銀心翻來覆去就那兩句話:“小姐掉下去了,小姐鉆到墳里去了!”再問別的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祝公遠(yuǎn)被她說得心中七上八下,圍著小山轉(zhuǎn)了一大圈,也沒找到英臺的影子,回頭看時,卻見祝夫人正抱著英臺的墓碑涕淚連連,一邊哭一邊叫:“我的兒?。《脊帜锖菪摹悄锇涯阃鹂油啤撍赖鸟R家狗賊,眼見我女兒死了,也不去拉!還這么草草掩埋!這是人做的事嗎?老頭子,你過來看看,這土還是新的……”
祝公遠(yuǎn)眼瞅著不但墳是新的,就連墓碑都刻好了,心中不由得信了大半。想想女兒看樣子是死了,他極為懊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會兒想罵不聽話的女兒,一會兒想罵狼心狗肺的馬文才,最后兩者都沒罵出口,只能狠狠地抽自己耳光,一邊抽一邊自責(zé):“都怪你這該死的老混蛋!要不將女兒送入書院讀書,哪會出這種事?送去讀書也倒罷了,明知道英臺性子要強(qiáng),卻偏要讓她不順心……”
幾個家人見了,急忙上前勸慰。
正在這時,眾人腳下的土地微微有些顫動,面前的土墳中間忽然開了個不大的口子,從墳里撲簌簌飛出兩只蝴蝶來,一前一后,一黃一白,足有手掌那么大,上上下下,飛到墓碑上逡巡了一下,然后到祝公遠(yuǎn)和夫人頭上繞上一個圈。
那些家人見了,齊齊的喊道:“好大的蝴蝶!”
祝夫人也看見了,當(dāng)即大聲叫著:“英臺!那是英臺我兒!那只白色的蝴蝶就是她,跟她胸前的玉蝶一摸一樣!那黃色的……該是山伯了……好孩子……”說著說著,眼淚不停流下來。
祝公遠(yuǎn)并不相信活人竟能化成蝴蝶,可是眼睜睜看著蝴蝶從墳堆里鉆出來,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只能站在那里默默地望著。
那對蝴蝶好像能聽懂祝夫人的說話,圍著她展膀飛了幾圈,然后越飛越高,飛過樹頭,消失不見了。
雖然已是深秋時節(jié),江南的天氣并不冷,尤其是正當(dāng)午后,太陽暖暖地照著,金風(fēng)徐徐吹過,那種乍寒還暖的感覺,說起來很是別致。
藍(lán)天白云之下,兩只蝴蝶正在輕展雙翼比翼齊飛。他們飛過一道又一道小河,飛過一重又一重山巒,飛得那樣的自由自在,那樣的無拘無束。
無邊幸福的感覺洋溢在天地之間,匆匆如飛的時間也仿佛凝固了。不知何時,英臺的聲音響了起來:“梁兄,九龍墟真的是大禹的墓?”
話音剛落,山伯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那不是大禹的墓,而是他閉關(guān)修煉的地方。里面有一個陰氣逼人的地眼,據(jù)說適合練功有成的人修煉玄陰之氣。整個九龍墟周遭都被極其復(fù)雜的大陣封閉了,里面的空間很大,你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
英臺的聲音又道:“我說怎么有些奇怪:墓內(nèi)裝飾得金碧輝煌,就像一個華麗的地宮一般,偏偏又是那么的寒冷,跟普通地窖里冬暖夏涼的感覺完全不同?!?
“是啊,我一進(jìn)去就被凍僵了!要不是及時將魂魄移居于玉蝶,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那樣很可怕,就像埋在地底的青蛙,只有等到九龍墟被毀的那一天,或許才能醒上片刻,然后跟著九龍墟一起毀掉?!?
英臺忽然道:“梁兄,你說我們的肉身放在那么寒冷的地方,能不能保存很長時間?是不是將來還能用?”
山伯答道:“據(jù)說保存千年沒有問題,再長就不知道了?!?
“又是據(jù)說,據(jù)誰所說?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有活人嗎?”
“里面沒有活人,可是卻有一疊羊皮卷,我費盡力氣翻看了一遍,原來是大禹當(dāng)年的練功秘錄。秘錄里記載了不少希奇古怪的事,日后我慢慢講給你聽。”
英臺聽得好奇,用有些埋怨的口氣道:“我剛進(jìn)去就被你逼著飛出來,還沒有來得及察看一圈呢!梁兄那么著急做什么?”
“英妹有所不知,九龍墟每隔三百六十年開放一個小口!若是錯過了,只能在里面等死!就算我們擁有蝶衣也擋不得住長久的寒氣侵蝕!”山伯口氣肯定地解釋著。
“我不信,你在騙我!”英臺不依地道。
山伯只好說得詳細(xì)些:“這是我從大禹的秘錄中看來的。他說自己為了練功時圖個安靜,故而在九龍墟周圍布了個十分復(fù)雜的大陣,說是能擋得住天下九成九的神仙,只有功力達(dá)到玉清天神的人才能自由出入。他當(dāng)年功力未臻大成,生怕自己在修煉玄陰之氣時把握不住,萬一發(fā)生走火入魔就麻煩了,故而在布陣時特意留下一個小小的破綻,好讓自己能夠有法子跑出來。這個小小的破綻就是一個直徑五寸的通道,而且只能維持一兩個時辰,也就是我們剛才出來時穿行的通道?!?
英臺越發(fā)感到驚訝,同時也有些不解,又問道:“既然如此,你我怎能進(jìn)去呢?尤其是我,進(jìn)去的時候伴隨著*,電閃雷鳴,甚至還看見九條龍在天上飛呢!”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山伯想起治理姚江時見到的那位言辭怪異的老者,不由得心里一動,猜測著說道:“或許有人在管理古墓!你說,大禹是否還活著?”
“關(guān)于神仙的壽數(shù),誰能說得清呢?”英臺不知道,也不愿瞎猜。
山伯跟著感嘆道:“是啊,要不是見了那卷練功秘錄,誰能想象一代明君竟然是修煉有成的上仙?如此看來,修煉似乎很是有趣,如果有機(jī)會,我們也應(yīng)該爭取試試。若能成仙得道,說不定能變回人形?!?
英臺沉默片刻,道:“我只想取回肉身,做回先前的樣子,重新回到萬松書院,看你晝夜攻書?!?
山伯嘆了口氣,緊接著扇動翅膀靠近了些。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南飛,一路不停,連續(xù)飛了兩天,一直飛到距離寧幽山不足百里的地方,看見那里有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還有一座又一座綠海無邊的山峰,再加上氣候溫暖如同陽春三月,于是決定不走了,就在這崇山峻嶺之間找個理想的歸宿。
經(jīng)過一番尋找,他們找到一個四周高山圍繞,遍野長滿了梅花的山谷。
山伯給那谷取了個名字,就叫梅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