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總難如心意,多情笑我太癡癲。
風卷殘荷秋來去,凄情冷雨滿人間。
這一次的昏迷仿若歷經(jīng)了千萬年的歲月,又仿佛只是那么一瞬?;杳灾校韬盟埔姷搅朔被ㄋ棋\,重回鄭宮盛宴,陳國隆典,楚都華庭,賞那萬紅之中最最嬌艷的薔薇,觀那艷妙無雙的美兒公主。美兒公主又在他面前垂淚撫琴,琴音斷絕,轉(zhuǎn)身而去,楚歌欲留佳人,卻猛驚醒,醒來原只是秋夢一場。
身下冰冷,四面漆黑。
這是哪?楚歌欲掙扎起身,卻發(fā)現(xiàn)被粗麻繩捆得結(jié)實,動彈不得。靜聽黑暗中有呼吸之聲,楚歌忙問道:“是誰在?”
“楚將軍,你醒了?”
聽到是屈志的聲音,楚歌心下微安:“這是怎么回事?”
屈志言語中有些干澀:“我們落到狄人手中了!”
“怎會如此?”楚歌聞言大驚。
“這次算是栽到家了,我這老走路的馬,被石頭硌著蹄了?!?,這附近原不該有狄人,我也就大意了,誰知竟有一支埋伏于此處,打劫過往商隊?!?p> “他們劫了我們的商隊……”
“還抓了我們來,明擺著要把我們賣作奴隸了。感覺到顛簸了吧,我都快顛散架了。我二人被關在這大車里,被當成貨物了,其他兄弟也不知如何?!鼻臼熘@些狄人作風,深為自己這一行人命運擔憂。這支劫匪上來就偷襲自己和楚歌得手,幾乎兵不血刃就擊垮了整支“商隊”。
“這些狄人為何如此?”楚歌見脫困無望,細問屈志。
“草原地薄,不能種物,老少皆以畜牧為生。地廣人稀,文化難興,智慧不開;多食腥膻,民血易動,多勇喜戰(zhàn);物產(chǎn)罕少,日用不敷,非搶即掠。其民生長于馬背,來去如風,各種用品若僅由貿(mào)易供給,哪里比得上劫掠來得容易?”屈志越說越是大聲,倒似不怕被那些狄人聽見。
楚歌覺著哪有人天生愿做這無本的買賣,必是后天所致、情勢所逼、生活所迫。想起以前遇到的狄人,楚歌覺著那些人固然剽悍,卻極是重情守諾,自有其可愛之處。
正言談間,聽得外面有響動,一個人掀開了皮簾,強光射了進來,楚歌一時不能視物。還未適應光線,就被人拖下了大車。摔落在地上的楚歌倒未覺得多痛,這里已然是一片水草豐茂之地。
“起來!”眼前一個狄人用生硬的中原話命令楚歌。楚歌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被捆扎久了,血脈不暢,又餓了數(shù)日,實在沒什么力氣。那人看著楚歌不起來,揚手就是一鞭子打下來。楚歌哪有力氣躲閃,卻有人幫他架住了鞭子。
“不用這樣?!币粋€女人的聲音從楚歌的身后傳來,音色像月光一樣的溫柔?!斑@人幾天沒吃飯了,就是對俘虜也不能這樣?!?p> “是,公主。”
那女子吩咐兵士給楚歌弄些吃的來,同時越過楚歌半坐的身體遠去了,楚歌只看見一席紅色馬裙在頭頂飄過,還有一只漂亮的馬靴。
吃了些東西,坐著恢復了許久,楚歌才掙著站了起來。
潮濕的冷風從西面吹來,一片大湖就在那不遠的地方,碧波蕩漾。遠遠的,那個公主的背影在隨風起伏的水草間搖曳,如幽谷中嬌艷的花。狄兵望著公主的方向,目中充滿了火與光。
旁邊屈志也被帶了下來,另外幾個人也都被趕在了一起,有兩個身上帶著傷。屈志看了周圍的情況,想對楚歌再說些什么,被那狄兵抽了一鞭子,也就沒再說了。
過了一會,一個狄兵走了過來,拿鞭柄捅了楚歌一下:“你是首領吧?跟我來,公主要見你?!?p> 狄族公主靜靜坐在湖邊??催@湖水,像是起伏的綠色草原,一陣風來,漾起那層層的魚鱗一樣的波光,那是誰也描繪不出的自然的奇妙的美。層層波浪重疊,卻沒有一刻靜止,沒有一刻重復,那種只有生命才具有的律動,就跳蕩在波尖。
她看著這湖水,仿佛想起了故鄉(xiāng),想起了草原,想起了家人。那湖波織成了一張思念的網(wǎng),將她的倩影反映,織在了網(wǎng)中央。
楚歌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她長長的玉色的頸項,恍惚間,面前坐著的人變成了美兒公主,一聲弦音在他心尖撥響。
“你們是什么人?”狄族公主幽幽淡淡的一句話,卻讓楚歌猛從幻夢中驚醒。
“我們是楚之商團?!?p> “只是商團么?怕是未必吧。哪有商團有你們那樣的兵士和武器?”女子仍然背對著楚歌,拾取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輕輕投向湖中,如此輕柔,如此悠閑。
波光蕩開,楚歌心中一緊,卻未答話。
“楚?哼,是楚國探子么?這么說楚國要向衛(wèi)國動手了?!迸友哉Z雖仍輕柔,卻有掩不住的冷意,楚歌聞言不由想到當初阿穆他們是被斗越椒派出四下劫掠的,面前這些狄人是不是與衛(wèi)人勾結(jié)?越發(fā)心驚,背脊發(fā)涼。
仿佛看透了楚歌的心思,那女子道:“你也別害怕,我們與衛(wèi)人無涉。劫掠是越貨,倒也不想殺人?!彼皇遣聹y,見了楚歌的模樣,自是知道猜準了。不將那屈志帶來盤問,便是她看出楚歌沒什么城府,稍詐唬一下,即漏了底。
楚歌也放開了膽,都已經(jīng)在人家手中了,殺剮又如何。遂放開心思,與那女子交談,只是雙手仍捆著,身邊亦有一個狄兵嚴看。
“你們這些狄人也忒可恨,若求貨物,不由正常的商貿(mào)途徑,卻來這強取豪奪,干些盜賊的營生!”楚歌恨聲道。
那女子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面前這個容顏如玉的南方少年,明眸直望入楚歌的心底,道:“在你們那些所謂的商貿(mào)中,你們占了我們多少利益?你們把那些差的東西以最貴的價格賣給我們,卻把我們的馬羊和礦石用便宜的價格搶走。你們認為什么?我們沒有智慧么?我們會任由你們欺負么?你們只是狐貍,而我們草原上的民族,就是駿馬,就是風。沒有誰可以約束我們,沒有誰可以奴役,可以欺辱!”
“你們哪里是馬,分明是狼,野狼!”楚歌想起了狄人對狼圖騰的崇拜,只是面對如此秀美的異族公主,似怎么也無法將她想成一匹母狼。
“是狼又如何?”那女子聞言笑了,楚歌眼前一亮。這狄人公主眉清鼻挺,目眶微凹,秀美中可窺得爽直,與南方女子大異。
“若說狼性多貪,你們中原人又哪有不貪婪者。只是狼族團結(jié),而中原人卻只懂得窩里斗,喜歡玩那些所謂陰謀詭計,內(nèi)耗下去,遲早亡國滅種?!薄耙粋€中原人是龍,一堆中原人是蟲。”
聞此言,楚歌也心有戚戚,反駁不出了。狄族公主便給楚歌談起秦楚晉三家的矛盾與紛爭,許多言論讓楚歌有所悟,還有鄭國當下的情形:
“看似是個中強之國,不過是墻頭草,夾在三大國之間,靠些智謀殘喘,如早已老死的燭之武流?!羌U小子,固然有些武力,卻玩不轉(zhuǎn)政局,不懂在貴族間騰挪之法,便是除去了靈公,自己也沒得到半點好處?!睆闹T國形勢到中原風土,那女子可說是無所不知,令楚歌刮目相看。其實,她也一直在套問楚歌,晉楚鄭陳的局勢,楚歌也不知隱藏,張口即答。說了一時,那公主見從楚歌口中已再得不到什么訊息,揮手讓狄兵將楚歌帶下去,仍舊回身,看波中夕陽。
楚歌剛一轉(zhuǎn)身,卻見一個女子帶著一個男孩遠遠奔了過來,身法迅捷。一旁有狄兵迎了上去,要截住那女人。
就聽得那女子呼道:“查娜,是我,你的師姐斗桫?!?p> 楚歌已被帶走數(shù)步之遠,突然聽到這個名字,一呆,這個天鵝一樣的女孩,原來叫查娜。
他猛想起了什么,忙問旁邊的狄人:“你們是白狄甲氏人?她是你們的公主查娜?”
“問這個干嗎?我們公主的名字豈是你這南方豬能叫的?!”
她就是那個查娜!阿穆的查娜!
楚歌轉(zhuǎn)身要回,被狄兵拽住,掙扎著叫道:“查娜公主,公主!”
兩邊同時喊,查娜公主也是一愣,回身看,怪異地望了楚歌一眼,撇下她,走向遠處過來的斗桫道:“師姐!”對那邊攔截的狄兵命道:“放她們過來?!?p> 經(jīng)過楚歌身邊的時候,楚歌突大聲道:“阿穆死了!”
查娜一怔。
她猛回身,望向楚歌,眼神凄厲,再不見那種迷人的悠閑:“你說什么?”
“阿穆死了。”
“阿穆死了!你說阿穆死了!他怎么死的?”查娜一瞬間仿佛忘記了其他一切的存在,眼中只有楚歌。
“他跟我決斗,摔傷了,為了救我,死在別人的暗算之下?!闭f完這些,楚歌又用了幾句話將當時的大略情景告訴查娜,那驚心動魄的場面至今仍縈繞他的心間。
查娜的眼睛瞪大,淚水霧氣一般蒙住了她的雙眸?!岸际悄悖≠r我的阿穆!我要殺了你!”她猛地從腰間抽出彎刀,向楚歌身上砍去。
“不,我還有幾句話,說完我再死?!背枰驗楹髞矸胚^了夾竹兒,心中始終對阿穆有愧,說起來阿穆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為了救他而死。
“你說!”
楚歌將當初阿穆的遺言完完本本說給查娜聽。
“……那遙遠的草原上,青色的牧草的大海上,有一位美麗的公主,她的聲音像牧區(qū)的百靈,她的舞姿是偶停人間的天鵝,她的容光讓月亮失去了顏色,她的雙眸是多情的沾露的石鳶花,而她的芳名啊——讓我熱情的歌頌,用馬頭琴唱頌永遠的名字啊——是叫做查娜……”
聽到這些,查娜淚流滿面,手中的彎刀漸漸放下。
“你就是那個楚歌?就是楚國的那員大將,射殺了斗越椒的人!”一個聲音突兀地出現(xiàn)。遠來的那個女子斗桫站在了他們身邊。
“師姐?!?p> “我是楚歌,你是?”
“師妹,這個人殺了我的弟弟,毀了我的家族,你必須把他交給我!”斗桫望向楚歌的眼神充滿了火和殺氣。
“你是斗家的人!”這里怎么又冒出一個斗家的女子,而且還是查娜的師姐?
“是,我從楚國出來,追了你幾千里路了,終于讓我有機會親手殺死你了!”
“師姐。你的事情我知道,可是他給我?guī)砹税⒛碌南ⅲ也荒馨阉o你。雖然阿穆死了,但那是公平的決斗,……唉,我現(xiàn)在心里太亂了,能不能讓我靜一會,過一會再來處置他!”
“不行!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二子,是你!你沒死?”
一個驚異接著一個驚異,斗桫的身邊跟著的那個男孩,赫然是二子,那個應該已經(jīng)死在煉銅山谷中的二子,永遠消失在煤巷中的二子。
他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楚歌腦中一片混亂,生死一瞬間全然不見了,只剩下巨大的驚喜。二子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
“二子,真的是你!”楚歌掙扎要過去看二子,他真想把二子摟在懷里,聽他叫自己哥哥!
“老實點?!鄙磉叺牡冶o緊抓住他,不讓他動彈。
二子比去年的時候長高了些許,但還是那么瘦弱。他看見了楚歌,卻沒有說話,眼神復雜,除了喜悅,還有一種莫名的灰暗,一種悲哀。那種眼神讓楚歌心中大痛:難道,弟弟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又或者,他不愿意認自己?是了,他當然不愿意。
看著斗桫,楚歌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的弟弟,二子,就是斗桫的兒子,他們母子倆實在太像了!而自己當初射殺的斗越椒,這樣說起來,豈不是二子的舅舅?可是,漢水邊的那場劫殺,將他和二子帶到一起的那場劫殺,由阿穆發(fā)動的劫殺,豈不就是斗越椒操控的?而在那場劫殺中,二子的父親死在了阿穆的刀下。而自己又殺死了斗越椒,間接害死了阿穆。
天哪!這是怎樣一種混亂?
那邊的查娜和斗桫還在爭執(zhí)。查娜不想殺楚歌了,聽到了阿穆的死訊,聽到了楚歌轉(zhuǎn)述的那些話,她的心碎了,也也融化。她現(xiàn)在精神恍惚,只想遠離這一切,但是,隱隱地,她不希望楚歌就死。
可是斗桫又怎愿意就這樣放棄?幾千里的追殺啊!她的心早已硬了!殺死楚歌成了她現(xiàn)在最大的動力,殺死楚歌!殺了他之后,遠離這一切,帶著兒子遠離這一切紛擾吧。
忽然,毫無預兆地,斗桫動了,手中的匕首毒蛇般刺向楚歌的心口,她不顧一切了,殺了這個人,殺了他!她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查娜怔怔地看著這一切,突然心灰意懶,她也不想管了,死了就死了吧,一切都結(jié)束了,這樣最好。
楚歌眼睜睜看著那把匕首向著自己的胸前插來,劍比藍泉,冷光如夢。
他看得清,卻怎么也躲不過了。
“我的生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么?”他閉上了眼,眼角似掛著淚。
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斗桫的慘叫!
“二子!”
“二子!”楚歌張開眼,看清了眼前的男孩,胸膛上插著匕首,眼眥欲裂,也狂叫了一聲。
“為什么這樣?!”斗桫看著兒子,瞪大眼睛,直愣愣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怎么會出現(xiàn)在云破匕的前面,為什么會救那個仇人!
“他就是我的哥哥,我跟您說過的哥哥……”二子摔落在母親的懷里,他的聲音是那么低微,他喘不上氣來,血從口中滲出。
“孩子,你怎么這么傻?這么傻?”斗桫看著懷中的孩子,云破匕插在他瘦弱的胸膛上,鮮血滲流,他的生命正在消逝。她的眼中全是淚,她傻了,看著自己的兒子,手忙腳亂,想為他止住血,卻不知道該怎么辦,就那樣看著自己的兒子在自己的懷中奄奄一息。
“從您開始追殺哥哥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沒法勸阻您,我只能這樣,用自己的命,換哥哥的命?!?p> “我干了什么啊?我干了什么!”
“天哪,我干了什么?天,你怎么能這樣對我。我的丈夫,我的弟弟,現(xiàn)在是我的兒子,你要干什么???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
楚歌也傻了,他愣愣地看著弟弟,躺在他母親懷里的二子,那么熟悉的眼神,無辜無助地望著自己,他的心碎了。
“弟弟,你太傻,太傻了。好弟弟,弟弟……”他明白了,弟弟那眼神中全部的含義,可是,已經(jīng)遲了,一切都遲了。
“娘,不要再傷害哥哥了,再也不要。”二子的語音低了下去,他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不斷地咳出血沫來,只是掙足了最后一點氣力,望向楚歌,輕聲喚道:“哥……”
像當初那樣,在那山谷的風里,在楚歌的懷里,輕輕喚出的那一聲,“哥~……”
之后,他的頭猛地垂了下去,手無力地摔落身旁。
斗桫突然尖叫一聲,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兒子,凄厲地干嚎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弟弟,弟弟,……”楚歌猛地掙脫了押著自己的狄兵,摔跪在了二子的身邊,淚水奔涌。
“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