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遇004
梁川回國已有三年。他歸國的理由或許該被稱為尋根，可事情一到艾竇嘴里就要變味兒。
當時，兩人萍水相逢，以一醉方休，就此別過的心態(tài)自我暴露。艾竇大著舌頭說過：“你這是……小蝌蚪……找媽媽呀……”
他們遇見時，梁川已經獨自找尋了一年。
起初，他只有名字和地址兩條線索。后來，他看到了母親年輕時和別人拍攝的合影，于是殘存在腦子里的辨不清真假的模糊影子有了形貌。
再后來，他聽到了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盤錯在他的腦海里，又讓一切重歸模糊——就像17歲那年無畏無懼地扎入深海，被溫柔蔚藍的海水賞賜了銳利的疼痛。
“怎么說？”梁川肅然地問。
艾竇聳聳肩以示不屑，他說：“我就怕你是這個反應。那個不靠譜的人……算了，我不多嘴了，有消息總比沒消息好。他要一筆錢，說錢到了即刻出發(fā)辦事?！?p> “給他?！绷捍ɑ氐酶纱嗬?，毫不猶豫。
“果然，”艾竇倒是氣了，他肉疼一般叫著：“你們有錢人的錢是不是都是樹上長的？給我漲工資！我?guī)湍憧沉藗€對半！”
夜幕深沉，霓虹未滅，都市越大越瞧不見星星。新的一天總要從黑暗里出發(fā)，是巧合還是上帝特意的安排？睡不著的時候，梁川也會有自由漫想的時刻。已經有很久沒有新的消息從遠方傳來，但只要有，他就會陷入失眠。
梁川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牛皮紙袋，他小心翼翼將幾張或泛黃或泛綠的照片取出來。這些照片由他千辛萬苦收集而來，既是他找尋的足跡，又是母親成長的印記。
黑白的花邊照，是他從孤兒院的玻璃臺板下摘出來的，盡管小心翼翼，但仍舊扯壞了一個邊角。
最大的一張照片是6寸的集體照，那上面不僅有他的母親，還有他的父親，學生氣十足的他們隔著三排五列笑嘻嘻地站著。
梁川嘆了口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桌面上彈動了兩下，他知道這張照片是最初的美好，也是命運回溯時最悲傷的笑話。
電腦屏幕在此時忽而點亮，Sheldon咖啡書屋的在線樹洞彈出了新消息。
一個叫“小橘子”的ID在樹洞里留了言，從凌晨兩點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發(fā)了六條。
“Sheldon——YYDS！”
“甜品最棒！”
“工作到深夜給人們帶來美味的都是天使呢！”
“麻薯超級好吃，謝謝你們！愿好運相伴，開開心心?！?p> “這個節(jié)日能品嘗到心意甜品，無論加班到多晚，都值了！再次致謝！”
“祝你們都開心，不要煩惱，團圓快樂！”
看起來是個執(zhí)著的狂熱粉，最近兩個月類似的“生物”出現頻率極高。就在梁川準備關閉電腦時，“小橘子”的第七條留言出現了。
“其實，就是想說一聲感謝，還有不好意思……祝好，再見。”
事實證明，“不能給他人帶去困擾”依舊是戚澄最大的困擾。
單人床上撐著蒙古包一樣的蚊帳，戚澄躺在里面，內耗像魔鬼一樣控制著她，令她的躺姿僵硬又刻板。床頭的三角桌是空的，吃的，玩的，都被她帶進了蚊帳。一盒吃了一半的“四喜團子”滑在她腦袋邊，盒子頂上放著姜妍遞給她的卡片。
“四喜團子”是博克斯的員工節(jié)日甜點，出品自Sheldon的點繪了表情的新式麻薯——這年頭，連麻薯都有表情，活著可真是不易……
突然，戚澄猛地坐起來，她摘下眼罩，嘀咕著：“中文不好啊……我怎么把這個忘記了……”
戚澄租住在被林立高樓包圍的矮破小屋，老房子的年齡快趕得上她的爺爺，品質也像她爺爺嘴里松動的牙齒。沒有獨立的衛(wèi)浴，沒有獨立的廚房，窗外蛛網一般的黑電線像鬼片里的老妖使的某種暗器，到了雨天的時候，就會替天行道，取了惡人性命。
這里是海州市中心最便宜的群租地，自從大學畢業(yè)，戚澄就住在這里。她當時的男朋友賀哲既是本地人，也是未畢業(yè)的研究生，并不與她同居。只有一次，他想與戚澄親熱，才剛一壁咚，屋頂上的梁就“咔嚓”裂了一根，擔心被活埋的賀哲只能敗興作罷。
想起女同事們在茶水間的談話，戚澄發(fā)現自己遺漏了一個最為重要的細節(jié)——那帥哥似乎不懂中文，這一夜的七條留言算是白磨了。不過，轉念一想，戚澄又覺得這樣也不錯，她正后悔著最后一條留言的過于直白，假若那位帥哥并沒有感覺到被冒犯，她突然道歉一定會讓人覺得很古怪。
工作日的鬧鐘將戚澄徹底喚醒，她像過集體生活那樣出屋洗漱，除了不能再被刺骨的涼水激到齜牙咧嘴外，一切都沒有改變。
她化妝，穿戴，一條穿過一季的薄呢長裙讓她知道自己瘦了不少。
臨要出門，戚澄接到了爸爸打來的視頻電話。
她將生病的事情告訴了他，因為實在太害怕了。但她又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讓媽媽知道她生了怪病。因為母親敏感多疑，要是知道她生了病，一定會挖根究底。
她不能面對再一次的屈辱，絕對不能。
屏幕上，戚中華頂著刀刻一般的抬頭紋鉆入鏡頭，他盯著戚澄看，用沙啞的聲音問：“你還好吧？”
戚澄想擠出笑臉安撫父親，但卻只能板著臉回答：“還行，沒什么關系?！?p> “會不會抽風？”戚中華的五官皺成一團，他緊張地問：“你是不是跟老李頭那大兒子一樣了?”
戚澄的腦海里浮現一個黝黑敦實的人影，她搖搖頭說：“不會。根本不是一種情況?！?p> “哦，好，要再去看醫(yī)生。”
戚中華說話幾乎不笑，戚澄突然腦洞大開，心想：也許她這副模樣是回歸基因。
為拯救這張臉，戚澄花光了她為數不多的積蓄，她已經沒有什么錢了。
“算了，這樣也可以，還不長皺紋。”
戚爸爸緊抿著嘴唇，他自然知道女兒囊中羞澀，可是他也沒有能力提供什么幫助。因為身體問題，他病退很多年，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做一做臨工，有了一些收入也是全部上繳，多年以來口袋里的鈔票不會超過20塊。
“要不然……”戚爸爸眉心皺緊，露出川字紋，他說，“還是告訴你媽，讓她拿錢給你去大醫(yī)院?！?p> “不用了，謝謝！”
戚澄拒絕得很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