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悔
午后的蟬在樹蔭下唱著炎熱的詩章。八月的陽光盡情地宣泄,每一片青葉上都閃爍著燦爛的金光。
黑川慶德端正的坐在一個小小室內(nèi),聆聽著茶水剛沸的聲音。
茶道的精神,是“寂”。
“寂”如禪一樣空明,是無所恐怖的悠閑。
炎熱的氣溫迎面撲來,而黑川慶德,卻如飲著最淳醇的美酒一樣,陶醉在那無聲的大旋律中。
山風帶來的一點涼意瞬間揮發(fā),層層的群山上的陽光一望無際,心的安詳比山還沉穩(wěn)。紙門之內(nèi),紙門之外,宛然兩個世界。
人,首先是器量,其次是涵養(yǎng),再次是技能。器量決定了一個人可能達到的成就,其他都是輔助手段。
然而際遇不同,走的路也不同,這就是人生。
其實對于每個人來說,單純的知識的差距不會很多,而且知識的欠缺是通過學習是可以彌補的,關(guān)鍵是人整體的素質(zhì)。
那是一個系統(tǒng)過程,需要好好的修煉,筑煉心靈是必要的。
在黑川慶德的判斷中,此時和武田家發(fā)生戰(zhàn)爭,是他這一生中最虛弱的時刻,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手段,也當有非常之勇略。
作為一個總體的原則,避強擊弱是兵法的原則,保持實力,以圖后舉是處于弱小時的基本政策。
但是,關(guān)鍵時又必須有玉石俱焚,寸土寸血,把性命和本錢拼光的勇氣!
其實這里面的關(guān)鍵很簡單:在殘酷的弱肉強食的世界中,怯弱的兔子是沒有生存的權(quán)力的,而一昧退讓,只會失去最基本的發(fā)展的空間。
就算是示弱求和,所需要的空間和時間,也是用命拼出來的,離開了這個,所謂的保持實力,以圖后舉,只會導致山河日下的崩潰,滅亡之日不遠矣。
大戰(zhàn)前夕,身為總大將的黑川慶德,一片空寂,已經(jīng)下了玉石俱焚也要硬撼武田家攻勢的決心!
雖然黑川慶德已經(jīng)利用了各種各樣的手段,給武田家制造了不少的麻煩,可是黑川慶德深深知道,這樣的牽制,如果對一個普通的大名來說,或許可以獲得成效,但是對于那些強大而深富戰(zhàn)略眼光的豪強來說,這根本不成戰(zhàn)略上的障礙。
如果黑川慶德處于信玄的位置上,那一定不受影響的直攻飛彈,以武田家的兵力和指揮,一定可以把初生的黑川家消滅。
關(guān)鍵是這會使武田家付出很大的代價——而現(xiàn)在的黑川慶德,在信玄心目中有沒有這樣的分量呢?
這才是黑川慶德此戰(zhàn)的勝負的關(guān)鍵點。
陽光已經(jīng)偏下,眼看就要落幕于群山之中,黑川慶德有條不紊的上水,點茶,入味,了寂,然后一口飲盡。
拋棄生死,再無遲疑!
茶道之心固是如此,大丈夫行事也當如此!
而與之幾乎同時,一匹馬來到了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松倉城,被馬蹄的聲音所驚醒,幾個在廢墟中揀東西的流民倉皇而逃。
一個穿著武士袍的武士從馬上跳了下來。
他穿過破爛的石墻,走到了城內(nèi),放眼望去,一個人都沒有,穿過了一個街道,他來到了一片破爛的石墻之前。
擦了擦塵土,他坐了下來,一瞬間,無盡的感慨從他的心中涌現(xiàn)出來,他不由呻吟的說了一聲:“木根烏尾殿下!”
懷著復雜的心情,他望了過去,只是幾天的時間吧,但是亂生的雜草,毫無人聲的街道,厚厚的灰塵,仿佛已經(jīng)廢棄了很久很久。
而只在幾天前,這里還是戒備森嚴的主城,還是飛彈國的中心,但是現(xiàn)在只成為強盜和野獸出沒的地方。
所以活著的人,都已經(jīng)忘記了它,也許只有悲哀的鬼魂還在這里徘徊吧。
最后的陽光照在了他的臉上,赫然就是前幾日潛伏在松倉城當內(nèi)應而殺死了木根烏尾的東衛(wèi)門,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低賤的足輕了,而穿著一身武士的青衣。
他從自己的懷中取出了一瓶清酒,以及二個杯子,他倒?jié)M了杯子,然后就拿起來了一個:“木根烏尾殿下,我來敬你了。”
一陣陰風吹過,似乎在其中充滿了怨恨的呻吟。
“你一定會恨我吧,是作為內(nèi)應的我打開了松倉城的入口,是我親手殺了你!”東衛(wèi)門似乎沒有聽見風聲中的怨恨,只是一口將自己杯子的酒喝干:“但是我絕不后悔?!?p> 將第二杯酒倒了上去,他輕輕的說。
“你是我見到的最好的武士了,就算對于我這樣的低賤的足輕也從來不拿架子,還記得前十天嗎,舉目無親的我,生了病,誰在乎一個低賤的足輕的生死呢,在昏迷中短暫的清醒中,我就在想,也許我明天就會像一條野狗一樣死掉吧!”
“但是是你救了我,用你的微薄的俸祿向商人買了藥,在從你手中喝下了藥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闭f到這里,東衛(wèi)門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了。
又是一陣風吹過,帶著落葉。
“但是我還是殺了你,我知道,最后的一瞬間,你想問的是——為什么?是啊,為什么,這才是事情的關(guān)鍵?。 ?p> “為什么我會當內(nèi)應,為什么我會殺掉自己的恩人?”
木根殿下,你知道賤民的苦嗎?
你知道出生賤民的我的苦難嗎?
一畝出一石糧,而領(lǐng)主就要拿去一半,但是這樣還可以勉強活下去,如果遇到了收成不好,就會餓死。
但是最怕的就是,武士和領(lǐng)主們,可以像殺一條狗一樣殺掉一 個賤民。
我八歲那年,父親就被一個過路的武士隨手殺了。
我十一歲那年,姐姐以半石米的代價賣給了商人。
十六歲,我不堪繼父的虐待而跑出了家門。
在這個亂世中,一個流浪的孩子會遇到什么苦難,你根本不會了解。
在八年的流浪中,我太清楚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是如何可以輕易的死去。凍死、餓死、被殺死,病死……都很簡單。
過幾日,骨頭就會被野狗咬著到處就是。
而武士和領(lǐng)主們,卻可以拿著刀在街道上逛著,吃著大米的團子。
這樣的事情,看的太多了。
你了解時刻處于這樣環(huán)境的心情嗎?但是我還是活了下來,并且在我的心中,萌發(fā)了這樣的想法:我想出人頭地,為了這個目的,我什么都可以作。
終于有一天,機會來臨了。
一個男人對我說,愿意不愿意為黑川家效力,為黑川慶德效力?只要你們建立了功效,黑川家就不會虧待你們,有大米,有田地,甚至可以成為武士。
為什么不呢?
我的眼睛亮了,就為了可以成為武士的希望,我什么都可以拋棄。
以后的訓練,十分殘酷,一百個伙伴,只留下了十個,但是我還是堅持了下來。
然后,我就被通過某些關(guān)系,被冒充著一個低級武士的遠親而到了松倉城中當了足輕,并且分派在木根烏尾殿下管轄下。
不錯,我被你的仁慈所感動,被你的人格所佩服,但是,我在夢中醒悟過來,聞著自己的體氣,始終明白——如果不能成功的完成黑川家的任務,我就始終是一個低賤的賤民,甚至連這個足輕也沒有資格獲得。
為了夢想,我?guī)缀鯍仐壛艘磺校瑸榱藟粝?,我如野狗一樣活著,為了夢想,我早就把自己的生命都獻給了黑暗。
在這個夢想到來的曙光中,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來阻礙,就算是木根殿下也一樣。
木根烏尾殿下,你看見了嗎?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身穿著武士的衣服,佩帶著武士的劍,甚至有了自己的姓——我為自取了木尾這個姓。
昨天,我把第一個月的武士俸祿交給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喜盡而泣。作為一個武士,就算是最低級的步兵頭的家人,她從此會減免一半賦稅,這樣的話,就算我戰(zhàn)死了,也對家中作出了貢獻。
才當上了武士,馬上又有大戰(zhàn)了,對手是強大的武田家。也許我在這一戰(zhàn)中就會戰(zhàn)死,也許我死后,會墮落地獄吧,但是這個世界,本就是地獄了。
木根烏尾殿下,你明白嗎?為了夢想,為了家人,我早就拋棄了一切。就算時間重來,我也會下手的——只要你成為我的阻礙。
如果你要來報仇,就現(xiàn)在來吧!松倉城內(nèi)燒死的怨靈們,如果你們要報仇,就盡管來吧,我木尾東衛(wèi)門,在這里等著呢!
對著初生的月光,他一人端坐在松倉城的石墻上,說出了這樣的話來??耧L大作,陰氣大盛,而他端然不動。
這是武士已經(jīng)覺悟的神色。
三千個士兵排成長蛇之陣前行。除了騎在馬上的武士,其他士兵都顯得很疲憊。飛彈國的山地的曲折,使士兵們十分辛苦。
眼見陽光落下,一個武士伸手示意停下,回馬來到另外一個被好幾個武士保護的年輕人的身邊:“殿下,已經(jīng)走了一整天了,是否休息一下?”
被稱為殿下的年輕人,就是木曾義昌,他皺起了眉宇:“島木,我們現(xiàn)在在什么位置?離開黑川家還有多遠?”
“已經(jīng)走了一半的路程!”武士恭謹?shù)幕卮稹?
“才一半啊,這樣路可真不好走??!”木曾義昌略作沉吟“好吧,就地休息吧?!?p> “是!”簡單的回答,武士轉(zhuǎn)身對著隊伍:“主公有命,大家就地扎營休息?!?p> “哎呀!”
木曾義昌從馬上下來,他的屁股和大腿已經(jīng)被磨出了血泡來,他不由呻吟了一聲,幾乎從馬上跌了下來。
“主公小心!”隨身的侍衛(wèi)連忙把他扶了下來。
雖然平時也騎馬,但是作為運動的騎馬和作為戰(zhàn)爭時的騎馬,是完全不一樣的,現(xiàn)在木曾義昌才知道當個武士的辛苦。
“殿下,明天要不要派遣先遣隊?。俊笔绦l(wèi)向他詢問:“如果一定要先勘察了再走,我怕起碼還要三天才能到達目的??!”
“啊,這是個問題??!”
在讀兵書時,在學兵法時,木曾義昌知道了許多大將由于不謹慎而滅亡的例子,所以在這次由他第一次統(tǒng)帥的戰(zhàn)爭中,他謹慎的派遣了先遣隊在前面探路,務必要勘察明白沒有埋伏才行軍。
可是這樣干才一天半,木曾義昌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弊端。
一個就是大大緩慢了行軍的速度,事實上,飛彈國到處是山地,森林,可以埋伏的地方很多,真是防不勝防。
二個就是大大增加了軍隊的疲勞度,這樣草木皆兵的搞下去,沒有幾天,士兵的體力就下降的厲害。
他現(xiàn)在才知道讀兵書和真正打仗不一樣了。
許多行之有效的方法,還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實行。
“這個……!”他有點猶豫。
“殿下,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如果再拖下去,讓黑川慶德作好準備,那我們的代價就大了?!?p> “恩恩,也好,明天就不用派先遣隊了,先趕到飛彈國的內(nèi)部再說?!蹦驹x昌也知道,遲一天就給黑川慶德一天的準備,也會使將來的戰(zhàn)斗越發(fā)艱難。
“是,那就傳令下去,他們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而在黑暗中,二個忍者正仔細的看著這一切,然后一個上忍就向另外一個忍者吩咐:“快,報告主公,木曾軍終于松懈了?!?p> “是,馬上就去報告!”那個忍者向后消失了,跑到了遠一點的樹木上,拿出了二只信鴿,寫上了紙條,就放開了籠子。
二只信鴿飛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中。
“殿下,殿下!”
“怎么了?”黑川慶德停住了馬。
“前面已經(jīng)獲得了消息,木曾軍終于松懈了。”
“那好,把洋槍發(fā)下去,計算好時間,全部軍隊進入埋伏地點?!?p> “是,殿下!”
在黑暗中,一支軍隊在靜悄悄的行走著。
“還有,雖然這戰(zhàn)我們勝利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還是要吩咐下去,如果我們失敗了,就立刻焚城,將那群人質(zhì)全部殺了。”黑川慶德冷笑著說,在剛才的會議中,由于地方豪族的首腦都被黑川慶德控制,所以大部分豪族不得不派兵集中聽從黑川慶德命令。
但是還是有好幾個家族借故拖延,而這,無疑使黑川慶德起了殺心。
“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