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過幾場,皇城很快就入了冬。
鹿阮帶著青烏沿著走廊往書房的方向走,她今天穿了件銀白色團花暗紋的對襟褙子,玉色的曳地百褶裙和同色的大袖衫,雪白的滾毛領狐皮斗篷罩在身上,保準從頭到腳一絲寒風吹不進去,也越發(fā)顯得鹿阮整個人玉雪可愛、嬌嬌俏俏。
這幾日,不管天再一日比一日的冷下去,鹿阮也依舊雷打不動的按時來書房學功課,今天照樣。鹿阮進了書房,和鹿蘭庭問了好,把斗篷由青烏脫了搭在架子上。書房里早在溫度剛降下來的時候就麻利兒的點了兩三個暖爐,此刻小小的室內(nèi)溫暖如春。青烏安安靜靜的在一個小一點的泥爐上放了壺,確保鹿阮在書房里能喝足了水,便躡手躡腳的離開書房,往旁邊專門等鹿阮而騰出來的耳房里去了。
不過今天的書房的氛圍好像和以往不太一樣,剛練完今日要寫的字,就聽到平安在門外通稟誰誰誰求見的聲音,鹿阮即使再兩耳不聞窗外事,也不得不放下筆好奇的偏了偏頭。書房里已經(jīng)有兩位大人在小聲說著什么了,隔著屏風,鹿阮聽的并不真切,隨著鹿蘭庭讓平安放行的聲音響起,書房里伴著偷偷鉆進來的寒風,又進來了一位位高權重的大人。
肯定出了什么事,鹿阮無聲的嘆了口氣,把練完字的毛筆往桌上輕輕一放,不打算繼續(xù)寫了。這心里的擔憂一起,不能寧心靜氣,今天的功課只怕是要事倍功半,倒不如不再做那無用功。
鹿蘭庭并沒有讓鹿阮出去,幾位大人也不把一個四歲的孩子看在眼里,所以他們只壓低了聲音,多少顯得有些鬼鬼祟祟。不過就算如此不痛快的壓低聲音討論,都不說換個地方或者改時間再談,這就說明今天大人們談的事非常重要,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出此下策潦草聚在一起。
會是什么事呢?鹿阮不禁皺著眉自己思考,卻注定思考不出來個有效結果。因為她對這個不存在于歷史的朝代不熟悉,更不了解如今鹿蘭庭所在的朝中形勢,兩眼一抹黑,無頭蒼蠅亂撞罷了。鹿阮心事重重的坐在椅子上,她個頭小,腿腳一晃一晃的夠不著地面,再加上實在不能清楚的聽到幾位大人連帶她父親談論的什么,無法暗地里幫著鹿蘭庭出謀劃策,所以她無聊的晃著腳,轉移了注意力想起自己的事情。
那些借著夢境讓她身臨其境的畫面,已經(jīng)許久不曾出現(xiàn)過了,鹿阮如雪般白凈的小臉兒上,浮現(xiàn)出深深的憂慮。第一回不再看到紫色手絹兒和手,是鹿夫人迎戰(zhàn)鹿三小姐以后,那這次她不再看到那堆楓葉和藏在楓葉底下柔美的臉,是不是也是因為這件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鹿阮的心不自覺一緊,對這個想法越加深信不疑。
她這算不算穿越者獨特的超能力?能預知未來,雖然只是關于未來的一些片段,但聊勝于無,有總好過沒有。不過鹿阮不明白,這個能力對她來說有什么用?讓她看恐怖片打發(fā)沒有手機電視娛樂的時間嗎?而且畫面中沒有具體出事時的時間和地點,她又是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難不成還指望她女扮男裝拋頭露面去當警察么……就算是當警察,那也得有報案人和相符合的出警條件啊,鹿阮搖頭笑了,因?qū)嵲诟悴磺暹@個能力到底要她做什么,她只能暫且擱置,轉而計劃起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鹿阮想要重拾舊業(yè),也就是做起她珠寶設計師的工作。鹿阮仔細研究過鹿夫人的首飾盒,也趁著滿月酒和周歲宴,觀察過府里那些權貴之家的女眷們的衣著打扮。她們頭上手上戴的、衣服上墜著的、甚至鞋子上掛著的那些首飾裝飾,鹿阮都清清楚楚記了下來,也初步了解了這個時代有什么原材料。令鹿阮歡欣鼓舞的是,這個時代足夠讓她大顯身手,貴金屬、卑金屬、礦物寶石和有機寶石,居然在這個時代一應俱全!也正是因為知道有這些,鹿阮才堅定了自己重拾舊業(yè)的想法,沒辦法,她文化課并不算特別好,尤其她是文科生,除了上學時候背的那些古詩詞能助她爭一爭才女之名,其他的估計幫不了她什么,她只能靠自己在珠寶設計領域的天賦和來自幾千年后的審美,幫自己謀求能夠生活的更好更穩(wěn)定的出路。
自古以來權貴之家都沒有一直繁盛下去的,尤其鹿蘭庭的位置實在太高,就算是老師,當今圣上對鹿蘭庭的敬愛尊重能維持多久?鹿阮不是傻子,她上學的時候歷史學得還不錯,知道任何一個朝代的朝堂上,都少不了勾心斗角,而權臣們之間的爭執(zhí)是能要人命的。鹿阮不愿意把自己和整個鹿府的未來想的過于美好,她想留一條退路,一條能夠保證即使哪天鹿府失勢,這個鹿府里所有人的吃穿用度依舊榮貴如初,府里所有人的臉上都能安然自若、生活照舊的路。
這么想著,鹿阮打算這就下筆打個初稿,她身為女性,知道女孩子們不論年齡,都抵擋不住精致首飾帶來的吸引力。鹿阮拿出一張新的麻紙,特意選了極細的毛筆蘸墨水,還沒下筆,屏風外那群大人們不知說到什么,爭執(zhí)的聲音越發(fā)大了起來。鹿阮本不想理睬那些大人們的事,卻不防備耳朵里隱隱約約聽到什么“宅子”、“楓葉底下”這樣的詞,她腦中嗡響,一時之間竟愣了神。
因著鹿阮遲遲不落筆,從蘸滿墨的筆尖流下來一滴墨,點在了麻紙上,好好的麻紙轉眼便污了。鹿阮只覺得心跳的很快,她反反復復琢磨剛才聽到的,越想越覺得是她猜測的那樣,外面大人們討論的事和鹿蘭庭曾告誡她不可與外人說的宅子有關。那么,鹿阮又回憶起曾看到過的畫面,心里越發(fā)篤定,絕對是不可言明的宅子里的尸體,被人給發(fā)現(xiàn)了!
鹿阮再次放下筆,她連設計稿都畫不下去了,一門心思的只往那所宅子上打轉。那宅子究竟屬于何人,怎么連鹿蘭庭都閉口不談,是更加位高權重之人的宅子?還是被陷害的忠良所屬?鹿阮蹙眉,心里的念頭再一轉,想到那宅子如此諱莫如深,那么宅子里發(fā)現(xiàn)的尸體豈不是要就這么算了?宅子如果是不能提的,那和宅子相關的事肯定也是不能提的了。鹿阮神情凝重,看來,屏風外那些大人們談的事情的重點,大概就是給不給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宅子里的尸體洗清冤屈吧?
鹿阮垂目,又長又密鴉羽似的睫毛掩蓋住她眼底的思緒,讓人打眼一看,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的鹿阮安靜乖巧,像個巧手捏造的白瓷娃娃。
屏風外面又嘈雜了一會兒,很快嘈雜過后,一陣陣冷風迫不及待的灌進來,關上書房門,書房里只剩下不住揉捏眉頭的鹿蘭庭和靜坐的鹿阮。沉沉的一聲嘆息傳來,鹿阮抬頭,隔著屏風好像看見了鹿蘭庭進退兩難的樣子。她非常了解自己的父親,不管是現(xiàn)代的父親,還是這個時代的父親,一個人的心性是很難輕易改變的,鹿阮曾親眼見到過因為小區(qū)物業(yè)欺負老太太,就不管不顧挺身而出斥責物業(yè)經(jīng)理的鹿蘭庭,也親眼見到過因為直系領導失誤讓實習生背鍋,當著所有人的面仗義執(zhí)言導致自己被穿小鞋的鹿蘭庭……因此這個時代的鹿蘭庭面對這種情況有多糾結猶豫,鹿阮無法感同身受,但身為女兒,心里也不可避免的為父親擔憂。
想了又想,鹿阮對著被一滴墨毀了的麻紙,暗自嘆了口氣,她輕巧的從椅子上下來,繞過桌子,使勁挪開屏風,和聽見挪屏風的響動朝她看過來的鹿蘭庭四目相對。父女倆誰也沒說話,鹿蘭庭眼里的愁緒顯然還沒散去,看著女兒澄澈的仿若洞察秋毫的眼眸,一時不知該怎么面對。
“父親,”到底還是鹿阮先開了口:“父親,你們剛才說的,可是和之前那宅子相關的?”
“阮兒,”鹿蘭庭這才開口,聲音略顯疲憊:“這些事與你無關?!?p> 鹿蘭庭這是第一次不容分說的拒絕鹿阮的提問,不過鹿阮并不覺得生氣,這是來自父親的好意,私密至此的事,自然知道的越少越不會被牽連。不過,鹿阮這會兒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幫父親做順應心意之舉了。
“父親,”鹿阮繼續(xù)道:“是不是那座宅子里,在花木叢中,楓葉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子的尸體?”
“阮兒住口!”
鹿蘭庭既驚且怒,聲音也因為女兒不聽勸阻而猛地增大,這么一會兒,門外青烏已經(jīng)急惶惶的敲門了:“老爺,小姐還??!”
倒是個忠心護主的,鹿蘭庭內(nèi)心稍微有些安慰,外面的青烏只怕是以為鹿阮因功課上的事情,才惹得他發(fā)脾氣。況且就像青烏喊的那樣,鹿阮還小呢,四歲的小丫頭做什么要大呼小叫的訓斥呢?鹿蘭庭反思了下自己,再面對鹿阮時,聲音就軟了下來:“阮兒聽話,這件事你不要參與,不要聽也不要問,更不要說。”
聽了鹿蘭庭的話,鹿阮不搖頭也不點頭,她的眼睛明亮清澈,看著他時帶著沉沉浮浮的亮光,對著這么一雙眼睛,鹿蘭庭又被那仿佛看透一切的感覺纏住了。
“請父親聽阮兒一句,”鹿阮依舊溫溫和和,并沒有因為鹿蘭庭剛才的斥責而不安,也沒有因為鹿蘭庭話里明顯的反對而畏縮:“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父親因為畏懼那所宅子的主人,將那女子的冤屈置之不理,這種行為不說還夠不夠資格當天子的老師,只說對不對得起自己的一顆心。”
鹿阮的聲音不急不緩,不驕不躁,即使話里的意思實在犀利,鹿蘭庭竟然也能聽得進去。鹿阮知道自己一向極不擅長委婉一些的表達方式,尤其對著至親,更是怎么直白怎么說,不求動之以情,只要對方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就算達到目的。尤其見鹿蘭庭沒有發(fā)怒,鹿阮也就繼續(xù)“蹬鼻子上臉”:“如果阮兒猜得沒錯,其實父親也是想要幫著那女子討一個公道吧?”
這小人兒能明白自己的心,鹿蘭庭一點也不感到詫異,自己的女兒自然與自己心意相通。
“是,”鹿蘭庭大大方方的承認自己的想法,不等鹿阮露出欣喜的表情,又給她潑了一盆冷水:“但是現(xiàn)在,我應該以大局為重?!?p> “什么是大局?”
“自然是把這件事給瞞下來,等宅子另外有主后,再仔細調(diào)查?!?p> 果然,鹿阮心里想,這宅子果然現(xiàn)在是有主的,只不過現(xiàn)在的主人家身份特殊,不能擅自驚擾,所以要等宅子易了主,才能柿子撿軟的捏,開始調(diào)查宅子里出現(xiàn)尸體的事??墒牵催^刑偵類小說紀錄片或者有破案常識的人都知道,越是拖得時間久的案子,越不容易找到兇手結案,就是科技信息進步的現(xiàn)代還有未結案件,更遑論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沒有信息數(shù)據(jù)庫……什么都沒有的古代呢。
于是鹿阮再開口,話里就帶上了點明顯的怒意:“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反正此刻是絕不行的。”
這話一說出來,再看鹿蘭庭臉上的神情,鹿阮便知道了鹿蘭庭話里的意思,這是說,宅子易主的事兒,連個影子都還見不著呢!那還不如直接索性攤開了說,就是這女子活該被人給殺死了唄?或者等于告訴所有的人,殺人盡管殺,只要尸體往那宅子里一丟,就一定沒事兒不犯法?!
“阮兒不得胡言亂語!”
“父親!”鹿阮又想起了那個女孩子凄慘的被人丟棄在花木叢里的身影,連個坑都懶得挖,就直接薄薄的土往上一蓋,棄如敝履,恐怕就連蓋在尸體上的楓葉,都是旁邊的楓樹自然凋落的呢!鹿阮越想越覺得難受,現(xiàn)在的她可不是在法治社會,她在“可為五斗米折腰”的古代,誰知道哪一天,這個女孩子的下場,就是未來無意得罪了其他人的自己的下場?鹿阮聲音變冷:“父親可曾聽說過一句話?”
說完,鹿阮便直視鹿蘭庭的眼睛,眼里光彩奪人熠熠生輝,她不等鹿蘭庭回答,直接道:“今日我若冷眼旁觀,他日禍臨己身,則無人為我搖旗吶喊?!?p> 鹿蘭庭一怔,臉上原本逐漸堅定的神情,慢慢開始動搖。
是燈橘呀
鹿阮說的那句話,好像是出自魯迅先生的《吶喊》。感謝小可愛們看文,謝謝大家的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