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不知道自己在做夢。
在他漫步的那間屋子里,一排排相互掩映的書架上整齊地擺滿了書,卷帙浩繁。不過他并未感受到肅穆溫厚的書房氣息,反倒像來到了冷清的招待所。
很快他找到了自己這般感受的原因:書架上的每本書大小尺寸一樣;寫在黑皮書脊上的燙金書名一律三個字;甚至書與書之間的間隙也似乎用尺子一條一條地量好了。
書架仿佛是糊上去的墻紙,整間書房充斥著刻意的怪異的規(guī)整。
好像誰要來參觀。
這念頭在他心底落地生根,徐浩不自覺地環(huán)顧起四周,盡管目的就是去找訪客,但看見那三個“人”時,他還是被驚著了。
那三個從墻后面鉆進來的球,地球儀般大小,一個跟著一個。它們中心是一團令人無法直視的耀眼白光,外圍卻散發(fā)著像是瀲滟水光般變換的妖異紫光。
徐浩直皺眉頭,因為它們絲毫不在意他這個房主,只顧慢悠悠地浮動著,像是水母般,甚至不用費多大勁就能從球身上品味出莫名的閑庭信步之意來。
突然,世界地動山搖,他驚醒的潛意識一下子被抽離到書房之外。
他明白這是有人在現(xiàn)實世界喊他,可這個異常牢固的夢只是翻了個身,沒有醒來。
現(xiàn)在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去,那間書房傾斜得尖角朝天,房間里亂透了。書如蜂群般嗡嗡亂撞;某個藏起來的大抽屜把肚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地全都傾倒了出來,尺子,墻紙,地球儀,水母,蜜蜂嘩啦啦地往下淌。
他尋找起那三個“來客”。
卻發(fā)現(xiàn)第一個已經(jīng)不見了,中間那個正在往墻里鉆,最后一個在等待著。
這時,一股寒意撬開了嚴絲合縫的夢,呼喊聲混著哨聲鉆進來,令他無限接近清醒,他立刻想起來自己是軍人,而它們仨在越境!
“站??!”他的潛意識從椅子上蹦起來,指著它們沖它們大吼,“別動!”
第二個球也已經(jīng)逃逸了,但最后那個卻真被他吼住了。
“站好了,別動!”徐浩莫名有些激動,他感覺它在看著自己,盡管他不知道那變換的紫光是否真的包含他能理解的神情,但他真的品味出了足量的詫異。
緊接著,那股涼意全然滲透進來,浸透了整個夢境,書房皺縮得只有拳頭般大小。
在夢境收疊,最后一條褶皺即將合攏時,徐浩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慌亂,他最后匆匆看了一眼那個球。
無數(shù)個弦,只有弦。或閉弦,或開弦;或正著,或斜著,或干脆橫過來;或震顫著,或跳躍著;或孤立著,或如琴弓切在琴弦上;或順時針轉(zhuǎn),或逆時針轉(zhuǎn)……
在他大腦里,860億個神經(jīng)元組成的高度復雜的網(wǎng)絡中,閃耀的電信號此起彼伏,燦爛如火花海,密集的神經(jīng)遞質(zhì)組成洶涌的化學風暴,正馬赫全開的大腦卻仍被這些精簡的弦沖擊得悲鳴不已,隨著目光深進,意識宛如穿越星云般開辟著新的疆域,弦的宇宙。
終于,就像數(shù)次摔一個脆弱的碟子,現(xiàn)在它終于碎了,終于不再出乎意料了。
現(xiàn)在,玩耍的孩子拿走了剛贏得的彈珠,它屬于他了。
那抹變幻著的妖艷紫光在現(xiàn)實世界殘留了數(shù)秒才悄然褪去。
“隊長?隊長!”
腦袋嗡嗡作響,透過視線中不斷淡去的暗斑,一群穿著軍服的“醫(yī)生”在給他做手術(shù),似乎情況不容樂觀,擔心與關(guān)切坦露在醫(yī)生們的臉上,絲毫不避諱他這個患者。
“無影燈”發(fā)出的白光并不刺目但很怪異,像是被漂白過。徐浩還瞥見一個水杯,那恐怕是這場手術(shù)唯一用上的“醫(yī)療器具”。
“醒了,醒了!”他看見滕默山喜笑顏開,沖其他人報告這個顯而易見的喜訊,“沒事吧?隊長。”
徐浩晃了晃頭,“沒事?!蓖蝗凰庾R到了狠命響著的哨聲,連忙叫眾人先去集合,自己一面飛速地套起軍裝,一面向滕默山問道。
“吹哨多長時間了。”
“三分鐘?!彪浇o他搭上上衣,“實在不行請個假吧,這兩天你太累了?!?p> “放心?!彼呐碾降募纾蹦阆热?,我馬上就到?!?p> 到盥洗臺前迅速抹了一把臉,心里不自覺地閃過:
“怪夢。”
抬頭瞥了一眼窗外,一下子,卻被窗外濃郁的夜死死地吸引住了。這絕對不是晨操的時間。他打開窗戶,朝外張望:沒有一絲破曉的跡象,也沒有黃昏時的殘影,這是酣眠在光明中間的午夜。這種時候,無論外面有多響,有多亮,你體內(nèi)的生物鐘會執(zhí)拗地糾正你感官上的謬誤,它牢牢地將指針鎖死,告訴你,這午夜既靜又暗。
他低頭看一眼表。
1:00:00。
偶然的巧合仿佛也帶著刻意的暗示,徐浩跑出寢室,察覺到今天有點不對勁。
接下來的事都在確認他的感覺。首先,寢室外的動靜出乎意料的大,幾乎整個基地的人和物都在忙碌著,每一盞燈都亮得出奇,而每一個形色匆匆的人都面露沒空交談的嚴肅,直升機盤旋著槳葉已為某種命運做好出發(fā)準備。
其次,報數(shù)已結(jié)束,可一向嚴厲的長官未置一詞,只是神情嚴肅地警告了他一眼,而他的講話更是直擊命門。
“你們有五分鐘的時間整備武裝,帶上防毒面罩,一旦裝配好,一秒都不要耽擱,立馬到這里集合。你們必須是第一個到的,十分鐘后乘坐直升機前往雙梧鎮(zhèn)?!?p> “長官,帶橡皮彈還是空包彈?!?p> “5.8毫米步槍彈?!?p> 寂靜。
“別看我了,同志們,我十分鐘前知道的一切已經(jīng)都告訴你們了?!钡D了頓,還是猶豫著說出了一些話,“我問過——,他跟我說事態(tài)緊急,就算輪不到我們隊,也讓我們隊先頂上……”
他說得很慢,像是在沉思,而且要先經(jīng)過一番挑挑揀揀才能把不該帶出來的擇去,結(jié)果他還是沒擇干凈。
“狗屁!什么東西!”長官面露慍色,這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他嚴肅的徘徊式的目光止住眾人臉上即將蕩漾開的線條,同時顯現(xiàn)出獨屬于軍人威嚴卻誠摯的關(guān)心。
“都給我嚴肅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必勝的信心來,誰不小心掛了彩抬回來的……”
說到這,這位可敬的長官臉一寒,在他臉上帽檐投下的陰影無端濃郁,擴大了數(shù)倍,他的表情徹底與黑夜融為一體。
“回來先負重跑一天!”
“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