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庨L,誤會?!秉S色罩袍服軟了。
“誤會?”張顯良冷哼一聲,下眼皮往上一拉,眼袋在被酒色掏空后的黑眼圈中鼓出兇惡的神色:“你說是誤會就是誤會了?我不管是不是誤會。今天這事兒,得有個交代?!?p> “噢?交代?”黃色罩袍玩味地看著張顯良:“敢問張?zhí)庨L想要個什么交代?”
他的態(tài)度一下讓本來就憋著火的張顯良瞬間暴怒,他原本只想要要那個信徒一只手的,但現(xiàn)在……
“我要他自己卸自己一條胳膊?!?p> “哼哼。哼哼。哼哼?!秉S色罩袍撕下了所有服軟的表情,一聲聲蓋過一聲地冷哼著,轉(zhuǎn)身走到了那群拎著扳手的黑色罩袍信徒們中間,接過了信徒手中的大喇叭。
“張?zhí)庨L,剛才沒聽到么?”他自顧自地擺弄著喇叭,也不知道這個破鐵皮桶子有什么好看的,總之是擺弄了好一陣后,在喇叭后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才喊道:“咳!咳!如有反抗,一律按暴徒同黨處理!張?zhí)庨L你聽到了嗎?!如有反抗,一律按暴徒同黨處理!”
“個斑馬的。你少拿這套來嚇唬老子!”
張顯良暴怒著要沖上前去奪喇叭,卻被信徒們的扳手?jǐn)r住了。
他們擋在黃色罩袍身前。
黃色罩袍拿著喇叭的手垂了下來,皮笑肉不笑的一臉蔑視,舔了舔嘴唇說道:“張?zhí)庨L,明白了,你在外城區(qū)威風(fēng)慣了,還真當(dāng)我們?nèi)蹱t教是吃素的,對么?”
話音剛落,那些信徒們立刻解開了腰間的鐵索,從罩袍里掫出了一條又一條鋸短了的M1878雙管獵槍。
粗大的槍口黑洞洞地指著那些想要護(hù)住的黑幫們。
張顯良紅腫著的半個臉陰沉不定,嘴巴,鼻子,臉頰,肌肉都在瘋狂地絞動著,過了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半句話:“區(qū)區(qū)一個‘余燼’……”
他剛要罵人,沒想到黃色罩袍也瞬間暴怒:“張顯良,你少拿高低貴賤這套嚇唬老子們!有種你就開槍,信不信槍響之后,你見的是閻王,而老子們,則會得到蒸汽之神的征召!”
話音剛落,那群狂熱的瘋子一邊咔嚓一聲打開獵槍把兩枚碩大的獵鹿彈塞進(jìn)彈倉,一邊口中念念有詞著。
從第一個人開始背誦,所有人都開始跟著背誦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以至于四樓天臺上的李存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我是破曉時分的光線。我是喚醒眠者的號角,我是守衛(wèi)蒸汽的堅盾。我將生命與榮耀獻(xiàn)給蒸汽之神。如同爐火,晝夜不停?!?p> 聽著他們一遍一遍的念叨,李存差點笑出來:“我尼瑪,這不《冰與火之歌》里守夜人的誓詞么,看來熔爐教教主也是個文盲噢,除了最后狗屁不通的兩句,其余改都不帶改的?!?p> 隨著電的禁忌,舊時代的所有影像資料基本已經(jīng)跟普通人徹底無緣了,而絕大多數(shù)跟工程技術(shù)無關(guān)的書籍,也都變成了寒夜里驅(qū)趕低溫的燃料。
所以舊時代的那些娛樂內(nèi)容,不管是視聽語言也好,還是文字語言也罷,其實新世界絕大部分人壓根沒看過,更何況《冰與火之歌》還是21世紀(jì)初期的“古代”資料。
也正因為如此,從熔爐教教主原封不動地照搬《冰與火之歌》的誓詞、當(dāng)成迷惑這群文盲的妖言來看,這位神秘的教主,極有可能是一個從舊時代活下來的老人。
那他是誰?
張方舟。
李存腦海中第一個蹦出的就是這個名字。
他記得石小蠻說過,張方舟是新世界為數(shù)不多尚在人世的凜冬幸存者,在大降溫中失去了一條腿,一條手臂,一只眼睛。
從這個名字剛出現(xiàn)在腦海,李存就仿佛看見灰蒙蒙詭異粘稠的陰謀之霧上方,突然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閃電躲在云層中劈過,炸雷又脆又悶地像山巒一樣向遠(yuǎn)方滾滾綿延著,瞬息的光亮中,張方舟獨臂獨腿的身影在濃霧閃爍了一下,旋即又隨著黯淡下去的光一起重新消失在了霧中。
只是。
雷霆短暫的光亮之末,李存還看到了別的東西——
幾抹暗不可見的血色,吐著信子的毒蛇一般纏繞匍匐在張方舟的那條義肢腿邊。
是你嗎。
張教授?
腦海中的濃霧沒有給李存回答,反倒是樓下熔爐教瘋子們的嘶吼重新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
他們面無表情的一遍遍宣誓,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到最后幾乎就是在撕心裂肺地嘶吼。
也不知道這段誓詞到底有什么魔力,這群瘋子們就像被注入了大劑量的興奮劑一樣,手指搭在扳機(jī)上瘋狂顫抖著,恐怕稍不留神就會擦槍走火。
街面上的局勢就像旺灶上的沸油,只需要一滴水,就能炸掉廚房。
而街道上的“水”,顯然是多了一點。
因為他們的瘋狂恰恰犯了張顯良的大忌。
黑幫最忌諱什么?
丟臉。
如果一個黑幫丟了手腳,丟了半盤腸子,甚至哪怕是丟了腦袋都不要緊,這些都會成為他同伴們吹噓的資本,江湖上傳說中的斷手飛哥、盤腸龍哥、無頭蠅哥的名號,也會成為這個幫派震懾良民爛俗卻屢試不爽的手段。
如果有人讓黑幫感到了丟臉。
那就只有一個下場。
死亡。
不管死者是誰,只有鮮血,才能把掉在地上的臉撿起來重新貼在聲名的顴骨上。
咵擦。
泰山社的打手們也推好了子彈向前逼近。
沒什么好怕的,人家已經(jīng)騎臉上尿尿了,不把他們滴滴答答瀝瀝拉拉的把兒給扥下來,是個爺們兒就丟不起這個人。
更何況,現(xiàn)在這個局勢怕又有什么用?
跑不了的。這么近的距離,沒有人能跑得過彈丸的圓錐形噴射范圍,更何況這么多條槍,它們各個噴射出的雙圓錐,會像鐵掃帚一幫撕碎擋在前面的所有血肉。
所以。
不就是個死嘛,這些泰山社的核心打手們手上都沾過血,也無數(shù)次送別過死亡。被噴成篩子其實已經(jīng)是他們早就想到過的下場之一了。
當(dāng)最后一遍誓言高聲背完,信徒們嘴里的狂熱已經(jīng)悉數(shù)注入到眼神中,只等那支齒輪權(quán)杖往前一揮,他們就會用手里蒸汽之神恩賜的霰彈槍,把黑幫們正義裁決到地獄里去喝幾口孟婆湯。
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讓在場的所有人關(guān)節(jié)都板結(jié)得難以轉(zhuǎn)動。
“砰!”
一聲突如其來的槍響刺穿了這尷尬的寂靜。
而后。
“轟!”
“轟!”
兩邊幾乎交疊在一起的霰彈槍嘶吼著噴出死亡的火舌,彈頭從帶著火藥殘渣的白霧中甩著尾巴疾馳而至。
兩排人,就像兩排風(fēng)暴中的塑料袋一樣,既飄搖又沉重的向后飛去。
最前面的人替自己的兄弟們擋下了第一波致命的彈丸,他們的肉體為兄弟們換來了尋找掩體的一線生機(jī)——
黑幫,信徒。
都是瘋子。
說是這么說,但當(dāng)死亡真的吻在溫?zé)岬念~頭時,不管是義氣還是信仰,都不是本能的對手。
兩撥人狼狽地在地上爬來爬去尋找掩體,實在找不到的,一個翻身到同伴們的尸體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新上彈。
被擋在后排的張顯良和黃色罩袍幾乎同時清醒了過來——
“別打了!哪里打槍?!”
“不是我們!也不是你們?”
“個斑馬的,讓人算計了!”
剛才是要殺人,腦子不熱不行,但見了血后他們才猛然意識到:靠,哪來的槍聲!
他們看著場子中的敵人和自己人,清一色的各式霰彈槍,這些威力巨大的致命噴子,怎么可能會發(fā)出“砰”的那聲脆響?
腦海中迅速過了一眼畫面,他們都記起來了,剛剛的槍響是從街對面的樓頂天臺傳來的。
可當(dāng)時并沒有人倒地,顯然,天臺上的人根本不是要殺誰,就是要挑事!
想到這里,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轉(zhuǎn)頭看向了對面的天臺。
巧了。
一個鬼頭鬼腦伸伸縮縮的腦袋正扒著欄板往這邊看呢。
是李存。
張顯良怎么會忘了這個從鐵拳全身而退的王八蛋。
“個斑馬的,李存!”他立刻拉過身邊一個黑幫過來揪著脖子狂吼,唾沫星子吹風(fēng)機(jī)一樣噴了黑幫一臉:“殺了他!老子要買他的人頭,二百塊!”
“張?zhí)庨L!摳門兒??!”繼續(xù)躲下去也沒意思了,李存沖著樓下嚷嚷了一聲,緊接著大喊一聲:“跟你說個事兒,還記得劉麥克不?”
張顯良愣了一下。
一秒,他只愣了一秒。
因為下一秒他的整個大腦就被一個念頭完全占據(jù):這個人,必須死。
他一腳揣著身邊人后腰上:“個斑馬的!還愣著!殺了他!五百塊!”
熔爐教那幫人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張顯良已經(jīng)喊過來了:“這小逼登是個電耗子!殺了他啊!”
電耗子是新世紀(jì)對希望恢復(fù)用電者的蔑稱,也是熔爐教逮到一個就推進(jìn)地心蒸汽塔讓烈焰“凈化”一個的敵人——新陽警方為了利用熔爐教,給他們開了這個合法殺人的口子,而且往往都是公開行刑,以更好的愚民。
狂熱的信徒們最聽不得這個,身為蒸汽之神王座下御貓的他們,怎么能允許電耗子這種東西在人間東奔西顧呢?
“想抓我?飛?。∧銈冿w上來我就投降啦!”
李存一邊喊著,一邊有條不紊地拿出那把9mm警用轉(zhuǎn)輪,手指按在彈巢上喀滋滋瀟灑飛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扣動扳機(jī),瞬時高溫下激射出的彈頭,帶著熾熱飛速撲向樓下一個人的懷抱,嚙開皮膚,鉆入血肉,鑿開骨骼,咬爛內(nèi)臟,翻滾著貫穿了溫暖的胸腔,在背后爆出一捧絢麗怒放的血花。
李存也不戀戰(zhàn),開了一槍撒丫子就跑——
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成了,得讓張顯良記起來劉麥克的名字。
而經(jīng)過昨晚和今晚,只剩最后六枚子彈了,他的死神之眼又不是時間停止器,死神之眼能輔助他精確瞄準(zhǔn),能激發(fā)他躲避致命傷,但不能讓他像快銀一樣在戰(zhàn)斗的同時打掃戰(zhàn)場清繳戰(zhàn)利品,六發(fā)子彈,哪對得過樓下這么多人。
不跑就是傻子。
漆黑的影子在天臺上狂竄著,街道上也開始騷動起來。
被連番羞辱的黑幫和信徒們一瞬間達(dá)成了共識:
“兄弟們!追!”
已經(jīng)有黑幫換了準(zhǔn)頭和射擊距離都更好陸軍單動,甚至還有人掏出了仿溫徹斯特M1876杠桿式步槍。
一聲接一聲大小不一的槍響,各種型號的密集彈雨追著李存的身影,從他腳邊的天臺檐口上撕咬出一片片凌亂的飛石碎屑。
叮叮叮。
末班的蒸汽軌道公交搖著鈴鐺沖一個街口飛速駛來,李存再沒給黑幫和信徒們?nèi)魏紊鋼舻臋C(jī)會,唰的一個翻身越過天臺欄板,把著檐口處的雨水管真跟個大號耗子似的噌噌噌爬到二樓,掛在墻壁外面瞅準(zhǔn)時機(jī)猛然一蹬。
哐!
原本就被街面上的槍響嚇壞了的乘客們,只聽到腦袋頂上一聲巨響,立刻集體發(fā)出一聲尖叫。
疾馳中的司機(jī)剛準(zhǔn)備踩剎車,前擋風(fēng)玻璃上突然倒垂下來李存的腦袋,手里的轉(zhuǎn)輪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前方。
司機(jī)手忙腳亂了一下,恐慌地把蒸汽核心的輸出功率拉到最大,一瞬間儀表盤上的壓力表開始飆升,公交出現(xiàn)了一點點短暫的阻滯感,隨后就在超過額定壓力的水蒸氣從安全閥中“嗚嗚”的排氣聲中,嗖地飛了出去。
將將趕到街角的黑幫和信徒們扶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還想罵幾聲,一開口卻只吃了一嘴尚未徹底冷卻的蒸汽,于是憤怒且徒勞地沖公交狂開了幾槍無奈離去。
列車像個噴煙的大耗子在煙囪里跑來跑去似的,在新陽的街道上橫沖直撞著,眼看著就要到終點站了,可前擋風(fēng)玻璃中那個從加速開始就不見了的腦袋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驚慌的司機(jī)小心翼翼地?fù)u動搖桿降低了蒸汽核心輸出功率,輕輕點了一腳剎車。
李存還是沒伸頭下來。
他這才大膽地踩住了剎車。
車上的乘客們尖叫著消失在街道。
司機(jī)大著膽子走下車來一看,李存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從車頂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