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年相逢正少年
“啊~又是賞櫻的季節(jié)啦!”我舒展著胳膊,總算是不用再穿著笨重的和服,比起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和服,我還是喜歡新式的衣服,舒展開暢快多了。
“小鳥,難得出來一趟,咱們?nèi)ヲT馬吧!”
“好啊,今天難得出來,咱們就好好玩一通吧!”
我叫渡邊小鳥,我的父親渡邊方正在仙臺雖說不算是達官貴人,卻也算是商賈名流,也是因為生意關(guān)系經(jīng)常接觸外國商人,思想也比其他人家要進步一些,比如說就不太限制我時刻都要保持端莊,我也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學習騎馬、比如學習外語,我的英文還是說的很不錯的。父親常對我說,給你起名字叫做’小鳥‘,就是希望你能夠像小鳥一樣自由。
剛剛與我說話的人叫做羽太芳子,小我兩歲,從小便常與我一起玩,今天,也是接著賞櫻之名與我一起跑出來玩的,她家里管的格外嚴格,平日里可不能像我這般自由散漫。
芳子真是許久都不出門的,一騎上馬就跟撒了韁繩似的。
“你慢點,別驚著馬了!“我追著她,她的騎術(shù)可不怎么樣,就是膽子大。果然,就聽見她在前面大叫著,馬似乎不受控制的狂奔起來。我心中一急,便趕忙追了上去,結(jié)果沒想到卻離她的馬太近,被馬蹄子一腳踢到,我的馬也驚了起來,不受控制的狂奔起來。我是會騎馬,可是也不見得騎術(shù)好到哪里去,只能緊緊抱住馬脖子,死命的喊著救命。
于是,在綠野源上,櫻花樹織就的櫻花大道,正式落英繽紛無限好的光景,出現(xiàn)了這么一幅不和諧的畫面,兩個姑娘在驚馬上一路狂奔,呲牙咧嘴的喊著救命,一點可沒有淑女應(yīng)該有的模樣。
還好,英雄救美的橋段總是有的,幾個學生模樣的男生正巧路過,救了我們。救我的那個男生簡直是恍若天神一般的出現(xiàn),只看到他扯住我的馬側(cè)的韁繩,便一個躍身而起,坐在我的身后,他的臉方正而瘦削,鷹目劍眉,唇角堅定的抿著。我此時正在他的懷中,心跳的快極了,不知道是因為被驚馬嚇著了,還是因為……
馬總算停了下來,回頭看見芳子也已經(jīng)被人救下,正在一旁道謝。
另外幾個男生圍過來,打趣著:“早說了你們要有庭禮這樣騎術(shù)水平,英雄救美可不就是你們幾個了?!?p> “那可不敢比,咱們學院里,要說這騎馬誰能比得過庭禮的。”
那男生沒有搭理他們,只是扶我站穩(wěn),對我道:“小姐可有受傷?“
我一個勁的搖頭,臉卻紅的異樣,像是把漫天的櫻花全都映在了臉上。
“那就好?!八f罷便打算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急忙扯住他的袖子,他茫然回頭看我,我急急忙忙松了手,“謝謝先生救我,請問先生名字……“我將頭低的極低,生怕他看到我紅的快要滴血的臉頰。
“小姐客氣了,鄙人姓周。“他爽朗一笑,忽如萬樹花開,燦然如天邊流霞。
我一時似乎被定住了心神,竟就這么呆呆看著他,忘了回神。
他們的身影已經(jīng)走遠,我聽到旁邊幾個男生吆喝著,“哎,哎,我們是仙臺醫(yī)學院的喲!“
他們一行人已經(jīng)走遠,我卻定定地站在原地,芳子定是以為我被嚇傻了,不住的扯著我的袖子,一副哭腔,“小鳥,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不該胡來的,你沒事吧,對不起……“
“我沒事?!蔽覉远ǖ乜粗麄冸x去的方向,默默下了決心。
回家后,我與芳子自然不會提今天冒險的事情,父母們也只當我們是出去賞花,自然相安無事。
我卻在父親書房里一直等到他回來,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父親大人,我想要去讀仙臺醫(yī)學院。”我的眼神是那般的堅毅,態(tài)度是那般的決絕,父親一臉詫異。
“小鳥,我一直不太約束你,讓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你如今也有18歲了,別人家的女兒也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你卻要去學什么醫(yī)?!?p> “父親,請您相信,這就是我想要的,哪怕終我一生我也不會后悔?!蔽冶揪褪枪蜃诘厣?,此刻便深深地伏下身去,拜向父親。
“我們渡邊家自幕府時期起便是武士,雖然明治后開始經(jīng)商,可骨子里總有著武士精神,那就是一旦決定就一定要走下去,渡邊家的人絕不允許輕言放棄。你去吧?!案赣H站起身來,面朝著窗外,陽光透過父親的身影,我仿佛看到父親的背影籠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我再次俯首,“是的,父親?!?p> ?。ǘ鸦湎碌娜A爾茲
三十八年春,我如愿考入仙臺醫(yī)學院。
雖說明治后,女孩子接受新式學習的也不算少,可大多是讀的女校,學的也大多是持家之道,我的到來,成為了仙臺醫(yī)學院屈指可數(shù)的女生,甚至還引起了校內(nèi)一陣騷動。
只有我知道,我的目的并不那么單純。也許只是為了再見那人一面,甚至他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歷年新生入校,都會有迎新舞會,今年更因為有了幾名女生的加入而讓校園早早就沸騰了起來。
又是櫻花爛漫的時節(jié),仙臺醫(yī)學院是全國最有名的學府之一,歷史也非常悠久,學校禮堂前的櫻花樹據(jù)說也有百年的歷史了,每年櫻花開時繁盛無比,遠看真像一團粉紅色的云團。據(jù)說情侶們約會也經(jīng)常會選在這里會面。今天的舞會也是在這里。
舞會從傍晚開始,落日仍有余暉,映照在禮堂的紅瓦上格外耀眼,就連這顆百年的櫻花樹也顯得格外嫣紅,嫵媚妖嬈。
我并沒有穿傳統(tǒng)的和服,而是穿了西式的大擺禮服,白色的連衣長裙,只在裙擺上繡上了紛紛朵朵的櫻花,算是應(yīng)景吧。但是沒想到這寬大的裙擺走起路來比和服還要難以操控,一路趕過來竟也遲了,夜幕早已降臨,禮堂里的音樂聲此起彼伏,伴隨著年輕的人們的歡聲笑語,一路傳蕩。
我一路跑到禮堂,卻看見一個男生立在禮堂門口,站在櫻花樹下,看著里面。他身穿一襲黑色修身燕尾服,勾勒出完美的身材比例,櫻花花瓣在他的頭上飄落,落在他的肩上,顯得溫柔而靜謐。
我的心跳的快極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這個背影我忘不了,我追尋著的那個身影,如今竟在這樣的不經(jīng)意就讓我找到,這是緣分,我相信。
“周君,好久不見,沒想到咱們竟成了同學?!蔽夜首鲝娜萱?zhèn)定的走向他,卻故意展現(xiàn)出最美的樣子。
他略微遲疑了一會,“啊,你是那時驚馬的小姐!“
“你竟然還記得我!“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是的,小姐們大多都還是規(guī)矩守禮的,像小姐這樣的……嗯……活潑的,還確實不常見,故在下印象還是很深刻的?!八⑽⑿χ矣X得好看極了,也沒聽出來他這算是褒獎還貶損。
“我叫渡邊小鳥,我聽到你的同學當時喊你庭禮,我可以叫你庭禮君嗎?”我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希望他不要總記得我那時的狼狽模樣?!巴ザY君,舞會開始了,你怎么不進去呢?”
他倒是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羞澀,“在跳華爾茲,我不大會?!?p> 我瞅了一眼禮堂里,果然大家都開始跳著華爾茲。我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說,“我教你跳?!八哪樕项D時浮現(xiàn)了一抹紅暈,如同這天邊的晚霞。
在禮堂里,同學們紛紛起舞著,熱鬧非常;禮堂外,櫻花樹下,似乎就是我們二人的世界。我們一曲一曲的跳著,從夕陽西下到月上梢頭,他學的極快,已經(jīng)可以帶著我起舞紛飛了。我們不知疲憊的跳著,月光溫柔的灑在柔軟的櫻花上,溫柔似水,花瓣隨風飛落,我們在花瓣中起舞,我的裙擺也在飛舞著,裙擺上的櫻花似乎也在飛舞,交織成了一個櫻花般的緋色的迷夢。
“謝謝你,渡邊小姐,今天很開心。“
“請叫我小鳥……“
“好,小鳥小姐……“
自此以后,我們便算是相熟了,也經(jīng)常走動來往。我知道了他其實不是日本人,而是來自中國,仙臺唯一的中國留學生。他的醫(yī)學成績很好,我很多時候都在向他請教,他的日語說得也很好,一點都不像外國人,但是我更喜歡的是他寫的文章,他的文字寫的極好,我喜歡讀他的文章,還會幫他整理起來,他總笑著對我說,又不是什么名人的文章,隨手寫的,整理起來做什么。我那時就總喜歡與他玩笑,“等你將來哪天出名了,我可以賣個好價錢呀。“他這時總喜歡寵溺的摸摸我的頭發(fā),不知道在他心里,只是把我當成妹妹還是會有那么一點喜歡,不過,我只要能像這樣在他身邊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這些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他很喜歡讀哲學與文藝的書,各國的著作也讀很多,課余時,還經(jīng)常會做一些翻譯的工作,畢竟留學生的生活還是拮據(jù)的。我的語言能力也不錯,所以也經(jīng)常幫著他一起翻譯,經(jīng)常是一個通宵一個通宵的翻譯、討論,偶爾也會有對一個觀點的爭論,我們辯論的異常激烈,往來路過的人還以為我們在吵架,不過爭論過后我們總是哈哈大笑。“小鳥,我覺得你的思想觀點真的不像一般女孩子,真好?!?p> 學校的櫻花樹一年一年總開的很好,我們躺在櫻花樹下,花瓣偶爾飄落,落在臉上癢癢的。
“庭禮君,給我講講你的故鄉(xiāng)吧?!?p> “中國,很大很大,要比日本大很多,很美,有數(shù)不盡的江流湖泊、名山大川,西邊有沙漠,東邊有大海,北邊已經(jīng)冰雪覆蓋,最南邊可能還在夏天?!?p> “那你的家呢?”
“我的家在江南,你知道江南嗎?是一個很美的地方,青山綠水,碧樹環(huán)繞,江南的水是甜的,酒也很好喝,江南釀的黃酒是一絕,走哪都喝不到那個地道的滋味,尤其是要配著茴香豆,一邊嚼著一邊喝著,那滋味想著都美極了。“他的表情陶醉極了,像是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少時?!苯弦彩浅雒廊说模覀儑顺Uf江南話是吳儂軟語,聽著就能讓人酥了骨頭?!?p> “那你也教我江南話可好?“
“估計你說出來就沒有吳儂軟語的軟糯,小心成了東施效顰了?!八笮ζ饋?。
我哼一聲不搭理他,這些日子我也學了不少中國文化,東施效顰我還是懂的。
“那你的母親一定是個美人吧?!?p> “嗯,我娘她絕對是個美人,當?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只是,她受傳統(tǒng)思想影響太深了,這是一種束縛,絕對?!彼谋砬槟仄饋恚酃馍铄??!拔以谌毡具@幾年看到了日本明治維新后的劇變,而中國雖然也在改革,可是,卻困難重重,這是人的問題,是人性的問題!前些日子,我看了一部紀錄片,中國人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捕而要被槍斃,在場圍觀歡呼看熱鬧的竟然是中國人,如果是日本人,你們會嗎?”
我搖頭。
“人最可怕的不是技術(shù)的落后,而是思想的落后!我原本一心想學好醫(yī)學回國治病救人,可是我卻發(fā)現(xiàn)該治療的不是人們的身體,而是這個國家的制度、是人們的思想,救國救民需要從救思想開始!“
他的目光深遠而堅毅,不容置疑。
不久后,夏天還沒有到來,他便正式向?qū)W校提出退學,正式宣布棄醫(yī)從文。
(三)這一別,何日再見
同年夏天,他剛剛離開學校不久,就接到了母親病重的消息,一定要趕回國去,他來與我告別。
“你還會回來嗎?”我問他。
“若我母親安好,我便回來,還有很多東西等著我學習。”他微笑,撫摸著我的頭發(fā)。
“那說好了,我會在這里,等你回來?!蔽蚁虢o他一個笑容,眼淚卻不爭氣的先掉了下來。
他擁抱了我,然后便轉(zhuǎn)身走了。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發(fā)現(xiàn)這是我們認識這些年來的第一個擁抱。我不知道他對我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我別的什么都敢,就是這句話總也不敢問,怕是問了就連現(xiàn)在的朋友關(guān)系都回不去了。
即便是我的一廂情愿,我也覺著這樣的相伴挺好。
這一年,我二十歲,他二十五歲。
這次,我卻并沒有等多久,秋天還沒有過完,他便回來了,我在港口接他,船剛靠岸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他也看到了我,在船上就一直向我揮手。
看著他走下船,向我走來,帶著溫暖的笑容、輕快的步伐,我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與相隔數(shù)月不見得思念,我飛奔向他,緊緊抱住他的脖子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彼⑿χ袷菑那耙粯訙厝岬膿崦业念^發(fā)。
“咳、咳?!迸赃厒鱽砹艘宦暱人裕也虐l(fā)現(xiàn)他身旁還站著一位少年,眉目與他相似極了,但卻沒有他這般英氣逼人,更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和煦。
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為我介紹,“這是我的弟弟庭義,庭義,這位是渡邊小姐,我在日本的朋友?!?p> “朋友?我看是紅顏知己吧?!蓖チx露出少年獨有的狡黠的笑容,卻又爽朗可愛。
他這句話是用中文說的,想是以為我聽不懂中文,其實我這些年已經(jīng)學了不少中文,幫著庭禮翻譯也做了不少,又怎會不懂,但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好紅著臉低了頭去。
“你小子瞎說什么。”庭禮拍了拍他弟弟的頭,竟然也不好意思起來。
“對了,庭禮君,你的母親怎么樣了?你這么快回來,想來是大好了吧?!?p> “提到這個我就來氣。我母親身體很好,根本沒有得病,她是稱病騙我回去硬塞了一房媳婦給我?!彼哪樤秸f越黑。
“??!”我驚異,這是我最不愿聽到的消息。
“我根本不認識那個女人,她就那樣坐在了我的房中,突然就宣告成了我的妻子,可笑的是她也根本不認識我,兩個陌生人就這樣被舊式的婚禮綁在了一起,我簡直煩透這樣。母親說我到了成家的年紀就應(yīng)當取一門媳婦,生兒育女,母親年紀大了,我不能傷她的心,娶就娶了,就讓她照顧母親吧。”
“所以呢,我哥也沒在家里多待,急急忙忙就趕了回日本。”庭義接話,順便頗有含義的眼神掃了我和庭禮幾眼。
“你的日語說得不錯呀?!蔽掖蛉ねチx。
“我早就想要跟哥哥來日本了,自然得下一番功夫?qū)W習的?!蓖チx認真起來的樣子越發(fā)像庭禮了。“不過,我以后絕不要那樣被安排的婚姻,我一定要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如果兩個人沒有任何感情而要生活在一起一輩子,那簡直比死了還要痛苦?!?p> 庭禮一臉烏云。
“庭禮君,嗯……她……你的夫人是個怎樣的人呢?”我想打斷庭義的義正詞嚴。
“我不知道,我甚至連她的臉長什么樣子都沒有看清楚,她一直低著頭,只記得梳著舊式的發(fā)髻,舊式的裝扮,也沒有什么話,無論我說什么她都回應(yīng)是。我就沒再與她多說什么了?!彼钌顕@了一口氣,似是對這舊式傳統(tǒng)的厭倦和無奈。
一如這入秋的天,雖不見得多冷卻也早已有了寒意。
庭義來了以后我們就突然熱鬧了很多,芳子與她的姐姐信子常來找我們,庭義是個愛熱鬧的人,對人也熱情,一回二回的,很快就與芳子信子姐妹倆熟絡(luò)起來。
信子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子,待人很好,可卻也拘謹守禮,她的家境也算殷實,吃穿用度總是樣樣精細講究,我雖說也不差,可從小起大大咧咧慣了,總覺著和她不一路,從小便老被拿來與她比較,心理上就疏遠了些,反倒與妹妹芳子走的更近些。而庭義似乎和信子更談的攏些,常拉著信子到處去玩。
明治三十九年,新年。
我正在家里準備著新年用的物件,庭禮來找我。
他從未來過我家找我,我興奮的去迎他,卻沒想到他是來告別的。
“小鳥,我要去東京了,我想過了,不再入學讀書,我會做一些文藝譯著的工作,東京那邊有人邀請我,我會去那邊工作。我想,這樣會離我的理想更近一些。“他說的很平靜,語速很慢,可我確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東京,離仙臺也不遠,你放心去吧,我抽了空就去看你?!蔽抑?,他心中一直有所追求的理想,有他想到達的遠方,我想笑著送他,可眼淚卻不自覺地滑落。
他再一次擁抱了我,用力的、緊緊的抱住了我,在我的耳邊只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小鳥。”
待我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遠去,連背影都消失在了街角的盡頭。
這是我過的最狼狽的一個新年。
還好,仙臺離東京不遠,這些年,總有人搬去了東京,連芳子一家也遷往東京,看得出,信子是很開心的。我也在課業(yè)結(jié)束休假時跑過幾趟,就像往常一樣,我與他們一起研究著作,針砭時事、討論問題,庭義總被我的論點逗得捧腹大笑。我計劃著等到我畢業(yè)了就來東京工作,這樣我們便能一直在一起了。
然而,愿望總是美好的,現(xiàn)實卻很殘忍。
明治四十二年,我順利畢業(yè),學校勸我留校,我卻選擇了東京的工作。
可這一次,他卻沒有等我,也沒有向我告別,他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
他回國了。
庭義拿了一封信給我,這是他留給我最后的告別。
“小鳥,謝謝你。這些年若沒有你的支持,我很難堅持下來。這幾年,我看清了自己的理想,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需要以我所學去改變我的國家,醫(yī)生為了治病救人,而我更是為了救人的思想與靈魂。我愛我的國家,所以,我必須回去,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
在日本,若說還有什么牽掛,那就是你了吧。這一別,應(yīng)該不會再見了,唯一所愿——祝你幸福!”
我不記得我是怎么離開的東京了,一切都那么惶惶不真實。對了,我是在參加完庭義和信子的婚禮后辭去了東京的工作,回了仙臺。終于,庭義與信子是幸福的,庭義終于如愿以償?shù)娜⒌搅俗约盒膼壑恕6覅s成了逃兵,連待在東京都會讓我覺得窒息,我逃回了仙臺,我的父親母親都嚇壞了,覺得我像是大病了一場,瘦的都脫了型。
這一年,我二十三歲,他二十八歲。
這一別,也許真的不會再見了吧……
?。ㄋ模┐巳ソ?jīng)年,好久不見
明治四十五年,明治天皇過世,大正天皇繼位,稱大正元年。
這些年并不太平,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醫(yī)護的工作忙的不可開交,我也沒有心思再去想別的什么。
直到1918年,大正七年,世界大戰(zhàn)宣告結(jié)束。我被通知有機會隨醫(yī)院救護隊去中國。雖說戰(zhàn)事一直緊張,大家都是能躲就躲,我卻自告奮勇沖在最前面,因為只有我知道,這是我去中國的機會,我終于有機會踏上這片土地,終于有機會能夠再次靠近那個人。
這一年,我三十二歲。
自那一年起,我隨醫(yī)護組來到中國,又因為通曉日、中、英、德四國語言而備受重視,輾轉(zhuǎn)于各大醫(yī)院交流學習。我就這樣,走遍了中國許多的城市,走過了他口中的每一處風景。在東北,我感受到了冰天雪地,凍得人瑟瑟發(fā)抖,下起雪來就沒辦法出門;去了北平,知曉了庭義一家也住在北平,便前去探望,卻得知了他們兄弟二人鬧翻分家的消息,庭義不愿多說,我也不好再多問,但終也是沒有打聽到庭禮的消息;我還去了大漠,果然是目之所及便是一片黃沙;我還去了南京,還有武漢,還有你的家鄉(xiāng)——江南,我在小酒鋪子里點了茴香豆,又要了二兩江南老黃酒,果然甘甜入喉,別有回味。
就這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過了十年,1928年春,我來到了中國最繁華的城市——上海。上??烧娣比A,在劇院里欣賞著歌女熱情洋溢的歌舞,果然人說就是曼哈頓紐約也不過如此;
上海的外國人很多,有各國的租界區(qū),各種人也比較混雜,像我這樣的外國人在這里也更加方便。
沒想到上海也有櫻花,中心公園里的櫻花正是盛開的時候,很多人都慕名前來賞櫻。我也有許多年沒有看到櫻花了,走進來看到滿樹櫻花疏影,倍感親切,卻難免傷懷。我靜靜佇立著櫻花樹下,看著櫻花在頭頂飛舞,眼淚卻不自覺的流落。
“ことり(小鳥)……“一句熟悉日文讓我猛然回神,我回頭看到了一張我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他站在櫻花樹下,一如當年那筆挺的身姿,頭發(fā)剪得更短了,根根豎立著,就像是他一貫不服輸?shù)膱皂g,他的目光如炬,劍眉筆挺著、張揚著。他的臉上蓄上了胡子,臉上多了歲月的滄桑與痕跡,也多了歲月的歷練與磨難帶來的更加堅韌的信念。他穿著一襲中式長袍,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裝束,像儒雅的學者,厚重而深沉。他向我走來,那一瞬間,我們似乎回到了那一年,明治三十八年的春天,我們在櫻花樹下的相遇。
“好久不見……沒想到,二十年了,會在這里再見你。”他走近我,似乎想伸出手習慣性摸我的頭發(fā),卻在手將要伸出時停下了,微笑道,“你一點都沒變。”
“騙人,我老了?!蔽覝I中帶笑,我來到中國十年了,找了你整整十年了,卻找不到你,老天終究是不虧我,終于還是讓我遇到你了。可惜,這些話我說不出口……
“對不起…………你還好嗎?”他欲言又止。
“我,還好……”天意弄人,終不可說。
許多話想說,許多話想問,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歲月原來磨去不只是棱角,還有語言。
“老師,到處尋您不到,原來您在這里?!耙晃荒贻p的女子笑盈盈的走了過來,自然地挽著庭禮的胳膊,”不好意思,沒看到您在與人聊天,打擾你們了?!?p> “沒事,是遇到了一位故人?!八D了頓,向我介紹,”小鳥,這位是我的……太太。”
“你好,謝謝你?!拔疑斐鍪峙c她相握,下一句話卻未能說出口,謝謝你替我照顧他……
“如今,知道你幸福,我也就安心了。我也要回國了,以后怕是真的不會再見了,愿你一切都好……“我笑著,我知道我此時的笑容是燦爛的,一如這漫天櫻花,因為我恍惚間回到了那時少年模樣,而他也依然是我心中的模樣。
我轉(zhuǎn)身離去,聽見他太太的聲音傳來,“老師,您怎么流淚了?!啊?p> 我的淚也隨風滑落,終是離別,一別便是永遠…………
這一年,我四十二歲,他四十七歲
?。ㄎ澹┙K章,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隨后,我便回到了日本,回到了仙臺,離開醫(yī)院,回到了學校,一邊做著些教務(wù)的工作,一邊教課。我終身沒有結(jié)婚,學生們總喜歡私下里偷偷叫我老修女,我也一笑了之,不與他們計較,倒是學校里老師們說我是因為戰(zhàn)爭耽誤了終身,我也不置可否,從不與他們回應(yīng)。
我總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待在禮堂外的櫻花樹下,看花開花落,看流光飛舞。
我似乎總能看見那一對少男少女在櫻花樹下翩然起舞,男的身姿傲然,一襲深色燕尾服,挺拔英俊,女的一身大擺長裙,裙上的櫻花似乎都飛揚起來,與空中飛舞的櫻花一起飛舞。一剎那,便是永恒。
從此后,我再也沒有踏上過中國的土地,也不再打聽關(guān)于他的一切。
我想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守著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p>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