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幾分鐘,艾克以為自己在照鏡子,鏡子那頭是另一個世界,全然不同的世界。
那個世界的自己大概沒有被無影行者計劃選中,而且也沒有一意孤行地練習劍術,準備接老爹的班,反而把所謂的“帝國貴族風范”時時刻刻標榜起來,作為自己未來的模板。
優(yōu)雅、謙虛以及對“騎士六藝”的掌握,這才是新一代帝國貴族的標準,也是面前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的模樣。正如他那來自帝國核心地區(qū)的母親所期望的那樣,“艾克”成長為了足夠和又一批帝國貴族聯姻的好小伙子,可以憑借婚姻讓家族更上一層臺階。
青年也在好奇地打量艾克本人,目光里一閃而逝的除了不屑,還有隱藏的極深的嫉妒,或許他也曾想過走上這么一條道路,可最終還是屈服于長輩的意愿,從一個“打打殺殺的南方人”變成了真正的帝國貴族預備役。
很難說哪種道路更加合適,老一輩的廝殺就是為了下一代的安穩(wěn),而安穩(wěn)的來源有兩條路:自身武力與家族軍事力量的強大,或者和其他貴族形成利益共同體,一起應對可能的災難。
艾克和“艾克”的天性都是好奇,他們不是沒設想過另一條道路會是什么模樣,但無論如何想象都比不上眼前的人來得真切。
然而不同的道路不意味著和平,當十歲的目光對上二十歲的,雙方的記憶陡然炸裂,彼此間的眼神很快充滿煉金炸彈的氣息。
“原來如此?!鼻嗄曷氏乳_口,他抬起花紋繁復的衣物仔細看了看,眼里滿是冰冷,“那些本不應該存在的記憶是從你身上發(fā)散出來的。”
“不應存在的是你。”少年艾克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作為影子,你不應該獨立出來,更不應該像現在這樣,竟然試圖脫離本體另起爐灶?!?p> 青年的身影晃動了片刻,化作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又轉瞬間變回原先的紳士模樣:“既然提到本體,也提到了‘另起爐灶’,我突然有點好奇——你有沒有想過這么一個問題:為什么戰(zhàn)馬必須接受被騎士騎乘的命運?”
艾克側頭:“因為天生如此?!?p> “說的對極了?!?p> 不知按下了什么開關,黑霧不斷從青年艾克的眼中散發(fā)出來,里面充滿了某種暴虐的氣息,令人非常不舒服。
“神說要有光,于是光明來到了這個世界;神說要有人,于是人類被創(chuàng)造在了大地上。唯獨,神并沒有說要有影子,可有光的地方就必然有陰影,每個人身后都出現了影子,它們的形象和黑暗是那么類似,對眾神來說是絕不可以接受的?!?p> 周圍的場景開始發(fā)生變化,原本的競技場和庭院全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洪水,漫天雷霆,以及在天災之下逃竄的原始人類。天空中無數巨大的身影低垂著頭,冷酷無情地注視著這一切。
“神試圖毀滅人類,但很快祂們意識到毀滅人類的同時,神本身也在被逐漸毀滅?!?p> 身影們開始出現裂痕,一點點向上蔓延。
“為了淘汰人類,神靈又創(chuàng)造了精靈、矮人、龍族……總之必須是能夠在光明下不存在影子的生物。”
各個種族的形象一閃而過,可無一例外地,他們身體下都有影子。
“但諸神失敗了,祂們終于發(fā)現影子來自于光明,換句話說,想要生命存在,黑暗就是必不可少的。無論他們如何努力,黑暗將永遠存在,被流放到黑暗邊境的存在也終將歸來……”
“到那時,就是諸神的末日。”
艾克微微瞇眼,這些都是耳熟能詳的故事,是記錄在教廷《諸神紀元》里,對上古時代的描述。
唯一的問題是……
“你說‘諸神’的末日,而不是‘世界’的末日?”
影子很驚訝地點點頭:“說得對,諸神的末日罷了,世界是不會毀滅的,怎么,你難道覺得黑暗會摧毀這個世界嗎?”
不會嗎?教廷可一直在宣稱黑暗的力量就是為了滅世而準備的,也為此拿出了相當多的證據。
除非……
“所謂的‘毀滅世界’,指的應當是‘毀滅以光明為主導的世界’對不對?接下來要建立的,當然是以黑暗為主要元素的世界。”
“對極了!”影子連連拍手,“真不愧是我,居然如此聰明?!?p> “可這和你一開始的問題有什么關系?”
“哦,別急,別急……很快就說到那里了,你知道眾神為了確保影子們不會成為黑暗歸來的通道,究竟做了什么事嗎?”
艾克不知道,但影子幸災樂禍的語氣令他感到不會是什么好事:“……什么?”
“它們將生物的部分靈魂抽取出來灌注到影子里,將影子所處的空間完全脫離,制造了一個獨立與光明與黑暗之外的世界——”
“影界。”
影子突然激動起來,好像回憶起了什么令人發(fā)瘋的事情:“是啊,黑暗不會入侵有靈魂存在的地方,可就算是影子里的靈魂碎片,我們也曾經是光明生物的一部分……告訴我,我的主人,如果換了你幾十年如一日地停留在黑暗中,你會如何?”
艾克眼都不眨:“我不知道?!?p> “……你不知道?”
“沒錯,但我會盡一切努力去贏,哪怕對手是神靈也是一樣?!?p> 影子瞪著眼死死盯著艾克,心里不愿承認,可他明白對方說的完全是真話,也是他曾經期望卻始終無法做到的。
“原來是這樣嗎?”影子突然苦笑不止,“所以我才會是戰(zhàn)馬,而你是騎士?”
“……什么意思?”
“意思是在整個關系里,生活在光明下的你才是主導者,是我們兩個里的強者。為什么戰(zhàn)馬會服從騎士?因為是騎士本人給它套上了籠頭,因為騎士足夠強才做到了這一點……”
都是同一個人的靈魂,實力相差仿佛,都有資格成為主角,為什么還會分出做主導的騎士和打輔助的戰(zhàn)馬?
答案很簡單:主角并不是實力的強大,而是面對事情時的態(tài)度。
本體艾克擁有的不僅是更多的靈魂分量,還有更積極的態(tài)度。就像同樣要面對狼人,本體做的是在競技場內全力廝殺,一點點強化他的戰(zhàn)斗技巧;影子想的卻是利用比武大會可能存在的空隙,消耗敵人的實力以后再行突襲。
兩種做法很難說清楚誰更勝一籌,無非是個人英雄與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差別,可當最終決勝負的方式是兩個人面對面的決斗時,影子知道它已經毫無勝算了。哪怕身體能力上有差距,艾克本體經過長時間廝殺,戰(zhàn)斗技巧早就登峰造極,遠遠比他這個一心利用戰(zhàn)術投機取巧的陰謀家要強。
所以本體才會成為“騎士”,讓影子成為“戰(zhàn)馬”,繼續(xù)以艾克為整體進行戰(zhàn)斗。
“所以我才會輸?!?p> 影子滿臉苦澀,它有勝利的機會,只要它立刻參加比武大會,剝奪艾克和狼人“練手”的可能,到了見面決斗時勝者必然是他本人,成為騎士的也應該是他才對。
可最后……
只能說性格才是命運的主宰,而非其他。
隨著一聲長嘆,艾克眼前的世界慢慢發(fā)生顛倒,影子恢復原形來到他的腳下,現在他站在一間巨大的白色房間里,周圍看起來沒有邊際,一直延伸到比天邊還遠的地方。
“這里是……”
“是最后的空間,”影子的聲音從他腳下傳來,“回頭,看到不遠處的祭壇了嗎?”
艾克轉過身,原本空無一物的房間里居然多出了一具碩大的雕塑:一只臉戴鬼面的巨型惡犬,周身似乎燃燒著永不停歇的火焰。
“什么祭壇?”
“某個魔神的吧?!?p> “什么?!”
艾克的驚訝被影子直接無視:“這有什么?無影行者計劃本身就是這樣的,你難道沒有接收到指示嗎?”
在影子疑惑的目光里,艾克搖了搖頭,這下換到影子震驚了:
“不可能!只要把我們中較弱的那個扔進祭壇,就可以變成能夠傷害到神明的武器,這不是剛才分出勝負以后,外面那群人給我們發(fā)來的命令嗎?”
“沒有,我很確定我沒有收到任何指令?!?p> “這……算了不管了,趕緊去祭壇吧,我都認命了,你還在乎什么?”
但艾克堅定地搖搖頭:“不?!?p> “什——”
“那是你得到的命令,不是我的?!?p> “可是……”
“再說,”艾克眼中閃過一絲陰影,“這里原本的計劃大概是讓你我自相殘殺?能夠想出先分裂一個人的靈魂,再讓兩塊靈魂碎片決斗的主意的人,真的會想拯救世界嗎?”
“這……”
影子難得地沉默了,幾秒種后,它鼓足勇氣再次開口:
“但已經來到了這里,如果不快點的話,追著我們的那個使徒很可能要——”
“咔嚓!”
清晰的碎裂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好像什么東西終于破繭而出,艾克立即抓緊手里的長劍,背靠祭壇底座,冷眼看向四周的裂痕,猩紅色的氣息不斷涌出,形成一個個人形,手里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甚至有兩個還推著臺攻城弩,針對的目標毫無疑問是這里唯一的活人。
“我說……還是趕緊——”
“閉嘴!忘了戰(zhàn)術守則嗎?”
門羅教授的戰(zhàn)術守則已經成了他們的條件反射——所有戰(zhàn)術的最基本內容首要基于一點:不要按敵方設想的行動,哪怕看起來已經瀕臨絕境。
重新融合后影子擁有艾克的記憶,當然能想起這句名言,以及隨之揮舞的銀色教鞭。
唉……反正現在騎士不是他,還是看看本體怎么做得了:
“那我們該怎么做?”
“很簡單。”艾克看向最后出來的那個家伙,不僅塊頭更大,胸口還伸出更多的紅線扎在各個人影背后,明顯是控制者和被控制的分身的關系,“干掉這些分身,然后再——”
話音未落,某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那我就來幫你們一下吧。”
“誰?!”
不等艾克抬頭,對面紅色大塊頭的腳下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啊嗚”一聲將它吞了進去,紅線瞬間全面崩潰,距離大塊頭最近的幾個分身慘嚎一聲,身形瞬間消瘦了三分之一,最后慢慢停滯在先前體型的一半大小。
其他分身也開始發(fā)生變化,只是這點變化并不足以阻礙它們的行動,很快拿著武器四面八方包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