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一束日光從破廟的墻縫里射了進(jìn)來，照在了陳歡的臉上，他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但陽光有些刺目，讓他一時(shí)睜不開眼……
朦朧之間，只覺得手臂被什么東西壓著，有些麻木……
他就用另一只手去摸索，隱約摸到了一個(gè)毛茸茸、熱乎乎的物事，似乎有手有腳，一股股咕嚕嚕的呼吸聲不斷傳來，
“搞什么？！”
陳歡眉頭微皺，大感疑惑！
于是，他稍稍側(cè)頭，躲過日光的直射，凝目一看，只見身旁竟然躺著一只黑乎乎的畜牲！
“什么鬼東西？！”
他嚇得渾身一震，肝膽俱裂，急忙翻身一躍，竄到了墻角，胸口咚咚直跳。
瞇眼一看，只見那黑色怪物大約六尺多長，形似老虎，卻無斑紋，通體黝黑，頭部像豬，尾翼似龍！
“原來是妖怪！”
他心里暗暗嘀咕，慌亂之間，隨手拾起腳邊的龍?bào)J，鏗然一聲，拔劍出鞘，顫抖著直抵在那畜牲的脖頸上，厲聲怒斥，
“大膽妖孽，還敢放肆？！”
聽得這聲怒斥，那“怪物”也幽幽地醒了過來。
感受到脖頸之間，寒氣逼人的劍刃，它那深黑色的瞳孔里立刻也放出了一絲絲的恐慌，身體一陣抽搐，腳爪猛然大張，死死盯著他。
望著它那齜牙咧嘴，腳爪鋒利的模樣，陳歡心口砰砰直跳，脊背一陣陣發(fā)冷，厲聲怒斥道，
“無恥妖孽，你是不是把朱八給活生生吃了？！”
那怪獸嘴里“嗚哇”一聲嘶吼，平地里卷起一股陰風(fēng)，只讓他瑟瑟發(fā)抖！
陳歡瞇眼細(xì)瞧，環(huán)視四周，只見他們腳邊的柴火早已經(jīng)燃盡，酒壇子喝了個(gè)底朝天。
再是回想起他剛剛睡醒時(shí)，和這只妖獸“親密”的模樣，他心里一個(gè)咯噔，
“難道……”
他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gè)“怪獸”，驚聲問道，
“莫非，你就是……”
不等他說完，怪獸“嗚呀”一聲長嘯，眼底掠過一股悲涼！
這一刻，陳歡心口一滯，隱隱明白過來了，他劍下的這只黑色怪物，就是昨夜與自己一同飲酒狂歡，猶如知己的朱八！
如此說來，這就是一只化作人形，屠戮無數(shù)的“妖獸”！
他咬緊了牙關(guān)，長劍緊緊抵在朱八的脖頸上，只要他稍微用力，就可以置其于死地！
眼見寒芒閃爍的龍?bào)J劍近一步聽到了脖頸間，朱八“嗚嗚”悲鳴，趴在了地上，顯然是完全放棄了抵抗！
這些年來，師父不止一次教導(dǎo)他，妖魔鬼怪，都是嗜血?dú)埲讨?，必須除惡?wù)盡！
然而此刻，看著那雙絕望的眼睛，陳歡卻有些猶豫，每次想要痛下殺手之時(shí)，他就想起了昨夜那一聲聲由衷歡笑，一句句真心對白……
這一剎那，他手里的長劍忽然變得無比沉重！
回想起昨夜那個(gè)對自己殷切勸慰的朱八，他更是手心顫抖，遲遲無法狠下心來……
最后，他猛地抽劍后退，揮劍一擊，將酒壺、酒杯震得四分五裂，當(dāng)即憤然轉(zhuǎn)身，飛奔到了山神廟外，咆哮著問道，
“為什么……為什么你和師父說的不一樣？”
這時(shí)，“怪物”一陣扭曲，靈氣氤氳，接著，面孔一陣模糊，眨眼之間，它就又變成了昨夜那個(gè)黑瘦的少年！
他抖去身上的灰塵，一步步走了出來，沉聲問道，
“那么……尊師是如何跟你說的？”
陳歡頭也不回，冷聲說道：“我?guī)煾冈淮未胃嬲]我，世間除人以外，還有魔、鬼、妖等邪族，其中，魔族無一不兇殘，鬼物無一不陰狠，妖怪無一不詭詐！”
他頓了頓，沉聲說道，
“我?guī)煾刚f，若是遇上這等邪物，切不可心慈手軟！”
朱八走上前來，苦笑一聲，說道：“那咱們差不多！”
他看了看陳歡，接著說，
“其實(shí)，從我記事以來，我娘也時(shí)時(shí)刻刻都在告誡我，修真人物，無一不是唯利是圖，虛偽惡毒，為了提升自己的修為，他們不惜殺人害命，吸取別人的真氣；為了煉制一件靈器，他們甚至忍心把活生生的靈獸和金鐵一起鍛造！”
“所以，每次出門之前，她都會(huì)對我耳提面命，所有的修真者都是殘忍無情的……”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變得沙啞低沉，身體更是微微顫抖著。
聽得這話，陳歡的心口仿佛壓著一塊大石頭，喃喃說道：“那……那確實(shí)有些殘忍！”
朱八雙目通紅，冷然說道：“是??！不過，修真者可絕不會(huì)心疼，當(dāng)年，我爹就是這么被他們殺害的，還有我的幾個(gè)哥哥……”
這一刻，陳歡呆住了……
他頓了頓，搖頭感嘆道，
“昨夜初次照面，我一直心懷戒備，可幾番接觸之后，我發(fā)現(xiàn)，你和我娘說的那些修真者并不一樣……”
陳歡看了看他，搖頭笑道，
“你和我?guī)煾刚f的，似乎也并不一樣！”
兩個(gè)人相視一眼，不禁啞然而笑。
這時(shí)，朱八不禁大感疑惑，一臉好奇地問道，
“既然你師父一直教你，面對妖魔，不可手軟，你剛剛為何又一再猶豫，甚至要放了我?。俊?p> 陳歡搖頭不語，最后，他迷茫地說道：“當(dāng)時(shí)，我很困惑，究竟什么是妖？什么是魔？什么又是鬼？”
他咽了口唾沫，茫然若失，
“還記得我昨夜跟你提起過的那個(gè)蓉妃墓嗎？鄒老前輩，明明是人人欽佩的玄門前輩，正道人士，最后卻淪為魔道，殺戮無數(shù)！此時(shí)此刻，你一介妖人，卻讓我覺得倍感親切，宛如老友……”
他苦笑一聲，無比迷惑，
“如今，我甚至已經(jīng)無從區(qū)分，世間萬物，究竟何謂正，何謂邪？”
聽得這話，朱八由衷感動(dòng)，他憨厚地笑了笑，說道，
“你愿意跟我推心置腹，說明你把我當(dāng)成了朋友，也罷，今日，我就以人們眼中的‘邪道’一方，來詳細(xì)解說妖魔鬼怪，具體如何判斷，全在你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道，
“據(jù)我所知，‘魔’是遠(yuǎn)古時(shí)期的古老祭祀儀式，而執(zhí)掌經(jīng)典、祭祀禮儀的魔人，往往擁有非凡的智慧和力量，這些人代代相傳，亙古沿襲?！?p> “所以，一直以來，‘魔’這個(gè)字，在古語之中都蘊(yùn)意機(jī)敏、聰慧?！?p> ”到了上古時(shí)期，魔人更是不斷壯大，成了蚩尤部落的大祭師，能夠呼風(fēng)喚雨，吞吐天地！不過，俗話說，成王敗寇，自從涿鹿大戰(zhàn)，蚩尤部落向南敗退以后，魔這個(gè)字眼，就被炎黃部落有意丑化，魔門功法也日益遭到抵制，千百年后，甚至成了人們口中邪惡的代名詞！”
他苦笑一聲，無奈地說道，
“其實(shí)，追根溯源，魔族，也是人類的一支，只是他們更加隨心所欲，魔門功法也更為直接、瘋狂，以致千百年來，游龍宮、九轉(zhuǎn)天宗、云上天境三大魔門，和玄門各派格格不入，甚至一直被敵視、打壓！”
陳歡曾經(jīng)聽師父粗略提起，魔族一道，有的吸血，有的噬魂，吸血魔功的集大成宗派，就是“九轉(zhuǎn)天宗”，噬魂功法的代表宗派，則為“云上天境”。
至于游龍宮，就顯得有些神秘了，傳說，這是上古蚩尤，也就是“天魔”一脈的后裔，行事隱秘，外人不得而知。
此刻，陳歡從一個(gè)“邪道”中人口中，娓娓聽來，宛如看到了一個(gè)全然不同的修真界，心口不禁砰砰直跳！
朱八頓了頓，接著說，
“至于鬼……則是生靈的肉身損毀之后，魂魄在世間經(jīng)歷七天，依舊沒有消散，反而不斷吸取陰氣，凝聚成的一類異靈。說到妖……”
他似笑非笑，娓娓說道，
“妖的門類就繁雜多了，世間萬類草木蟲魚，千般飛禽走獸，在吸取了天地靈氣之后，往往都能結(jié)出內(nèi)丹，修煉成精，最后化出元神，得到成仙！”
“其中，模樣美麗的就成了人們口中的妖精，就像狐貍精、蛇精，相貌丑陋的……自然就成了妖怪，好比蜘蛛怪、牛頭怪……”
聽得這話，陳歡驚詫萬分，試著問道：“妖精不是都會(huì)變幻么，大家都變得好看一些，不就行了么？”
“你有所不知！”
看著陳歡一臉天真的模樣，朱八搖頭笑道，
“幻術(shù)，是某些妖族才特有的天賦，并不是每一只妖人都能隨心所欲地變幻！”
“修煉出內(nèi)丹之后，每一只妖人都能幻化出人形，不過，每只妖人的人形模樣，都是專屬固定的，就像我，就生的又黑又瘦！”
陳歡嘀咕道，“這倒是和母親肚子里出生的差不多，一切都是天生的！”
說到這里，朱八一臉委屈，苦笑著說，
“可惜，我的修為還差一些火候，一旦意識(shí)模糊，就像昨夜喝醉了酒以后，我便自動(dòng)浮現(xiàn)出了本體的原型！”
聽得這話，陳歡不禁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地問道，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妖類？！”
朱八毫不避諱，驕傲地說道，
“我是一只黑風(fēng)妖！”
“我的祖先是黑龍和風(fēng)虎的后裔，因?yàn)樯眉炔幌颀?，又不像虎，丑陋得好似一頭會(huì)飛的豬，所以，被人戲稱為豬婆龍?！?p> 這話一出，陳歡不禁偷偷笑了起來，嘀咕道，“這個(gè)稱呼倒是恰如其分！”
“然而，上天給了我們丑陋面貌的同時(shí)，卻也賜給了我們非凡的天賦，天地之間，生有風(fēng)、火、雷、土、水五靈，世間萬物，其體內(nèi)大多只有其中一種主屬靈性，但在我們體內(nèi)卻蘊(yùn)藏著祖先風(fēng)虎和黑龍恩賜的風(fēng)靈和水靈兩種，使我們上天入海，隨心所欲！”
“也正是因?yàn)楹陲L(fēng)妖擁有這等卓越天賦，使我們成了修真者們煉制飛劍的絕佳材料！”
說到這里，他滿眼怒氣……
或許，正是這個(gè)原因，他的父親，幾個(gè)哥哥才遭到捕殺！
這一刻，陳歡不禁啞口無言……
隨即，朱八苦笑一聲，坦然說道：“其實(shí)也沒什么，世間萬物，弱肉強(qiáng)食，天道就是如此！”
他看了看陳歡，沉吟著說，
“其實(shí)，所謂正邪，以我的拙見，不是出身，不是地位，乃在于心，一個(gè)道貌岸然的修士，內(nèi)心未必就光明磊落，一位人人唾罵的魔人，未必就滿心邪惡……”
“也許，不管是人，還是魔，是妖，還是鬼，上天早就在我們心里放了一桿秤，以體察著我們的心，告知我們正邪、對錯(cuò)！”
陳歡一愣，皺眉問道：“一桿秤？”
朱八點(diǎn)了點(diǎn)頭，指著自己的心，沉聲說道：
“那就是良知！”
良知？
良知……
反復(fù)沉吟著這兩個(gè)字，陳歡久久不能平靜……
今日聽到的一切，顛覆了他以往的認(rèn)知！
望著眼前這個(gè)黑瘦少年，陳歡自嘆不如，慨然說道，
“想不到，我們的年紀(jì)相差無幾，你卻有這樣深邃的人生感悟，結(jié)交到你這個(gè)朋友，真叫我受益匪淺?。 ?p> 朱八嗤嗤笑了起來，擺手說道，“得了吧，以我這樣的豬腦子，哪能有這樣的奇思妙想？！這些個(gè)微言大義，我還不都是拾人牙慧，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
他撅嘴說道，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只有跟著強(qiáng)者走，才能聽到這些精深?yuàn)W妙的哲理，學(xué)到卓越過人的本領(lǐng)……”
陳歡心中一凜，“這不就是師父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話嗎？”
他試著問道，
“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只見朱八仰望西北的天邊，沉聲說道，
“多年來，我夜以繼日，勤勉修煉，奈何天資有限，進(jìn)展緩慢，每每反思身負(fù)的血海深仇，心中更是痛如刀絞！”
“這些年來，聽說黑沙老祖在飛沙城中集結(jié)起了一幫人馬，麾下高手如云，我有不少朋友也先后去投奔了他！我也想去試一試，希望能得老祖指點(diǎn)一二，否則，我這輩子是絕無復(fù)仇的可能了！”
聽他這么一說，陳歡心底不禁感慨萬千，只能拱手一揖，誠摯地說道，
“有志者事竟成，我堅(jiān)信你一定可以如愿以償，手刃仇敵！”
說著，他朗聲笑了起來，
“你想去飛沙城，我想上蜀山，這一路上，我們倒是可以朝夕相伴，形影不離，而我也能時(shí)時(shí)向你請教了！”
朱八欣然點(diǎn)頭，說道：“不錯(cuò)，我們又可以一同喝酒，一齊吃肉了！只不過，你我修為相當(dāng)，半斤八兩，請教這話，我可是萬萬不敢當(dāng)了！”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一齊走上了北去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