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法師醒過來時,還能看見東方之星魯爾那的影子。晨光開始侵蝕黑夜女士的衣角,她憤怒地大叫,抓起大把的群星向那道雖然微弱但卻頑強地,不斷擴展的光芒狠狠擲去,但不管阿亞拉如何努力,日神摩爾卡特依舊分毫不遲地出現(xiàn),腳步從容,漫不經(jīng)心地為那道熹微的晨光調理色彩——淺黃,橘黃,棕黃,淺紅,橘紅,棕紅,總歸是這兩種色彩,混雜著,糾纏著,最終調出無可比擬,名為陽光的美麗顏色。
他在深秋的清晨嘆了口氣,然后昨晚的某些片段不可避免地浮現(xiàn)在了腦海中。
七葉法師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愚蠢。”
房門被敲響了三下,不多不少,不快不慢,“先生,”一道莊重的,中氣飽滿的男聲說道:“請問您醒了嗎?”
“是的?!?p> “打擾了?!比缓笃鸵弁崎_門——昨晚曾見過一次,在法師的印象中,這男人更接近管家而非一般的仆人?!耙蜇撚醒膊樯值呢熑危笕私裨珉x開別墅并預計稍微晚點回來;您和那位女士的早飯將在半個卡比的時間后準備好,大人希望當他回來后和安博先生在飯后談一談。”
“請你回復卡拉森子爵,無比榮幸,我期待著那場談話。”法師少見地將徽章別上左胸,“事實上,”夏仲露出一個不帶任何感情的微笑,“我也希望能和他聊聊天?!?p> 早飯非常豐盛。煎蛋,烤腸,熏肉,蘑菇濃湯,牛奶或者紅茶,面包——柔軟而甜美,水果——李子,樹莓,秋梨盛在一個銀盆中,掛著水珠誘人極了。
“非常不錯的早餐。”法師推開放在面前的熏肉,選擇了面包和濃湯,當然,他也不拒絕在餐后來上以上一杯紅茶作為一天的開始。
沙彌揚人吃得更多些,但旅人仍舊在很短的時間里完成了用餐。稍事休息之后,那位法師曾見過的仆役恭敬地請他們跟隨自己:“大人在書房等待客人的到來?!?p> 七葉法師對這個世界的貴族體系沒有多少了解。他用熟悉的故鄉(xiāng)的爵位制度對應貝爾瑪?shù)氖澜?。但夏仲清楚這只是一種含糊的,勉強可供對應的方法。三個大陸上王國眾多,制度也各有不同。比如說卡拉森的爵位與其說子爵,不如說某一地區(qū)的行政及軍事長官,但他的確沒有所謂的封地——當然,也沒有屬于卡拉森家族的騎士。與其說森林屬于卡拉森,不如說國王委托他管理這一地區(qū),作為管理者,卡拉森家族能夠從賦稅中抽取一定比例作為回報,但土地的確不屬于他。
與安卡斯大陸相比,尤米揚上的王國制度更粗疏一些,這里的貴族與平民的身份差距并不如人們想象中那么大,七葉法師猜測這也許和本地魔法力量過于強大有關,即使高傲的法師們并不屑于插手凡人的世界,但壓力確實存在于每個王室,并導致他們過于小心和謹慎。
通往書房的那一段并不太長的路途在法師愜意的胡思亂想中飛快度過。最終仆役和客人停在一扇并不起眼的栗色房門之前,法師注意到門上刻著卡莎亞德拉在田野中宴客的浮雕——作為豐收和大地女神,這位日神摩爾卡特的妻子受到了農(nóng)夫無以倫比的歡迎。
七葉法師注意到這微妙的一點。
“叩叩?!逼鸵壅f道:“大人,安博先生與他的隨從到了?!?p> 門應聲而開,卡拉森那張面色紅潤的臉出現(xiàn)在門后,“噢,我的朋友,”他的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讓我們好好享受這個美妙的早上!”
主人讓仆役取來了茶和更多的點心,不過客人們只端起了茶杯——早飯還堵在嗓子眼兒。
“來自安卡斯南方的茶葉——我是說,在這里可不容易品嘗到?!敝魅艘笄诘卣f道,同時向客人們舉起茶杯,“值得最好的茶杯?!?p> “味道不錯?!彪m然這樣說,但法師并沒有喝茶的意思。他冷淡地看著過于熱情的卡拉森子爵:“我認為您并不只是打算邀請我們品嘗茶水——”他終于啜飲了一口,“即使這的確是非常值得浪費一個下午?!?p> 主人的笑容僵硬地停留在臉上。即使七葉法師也能看出此刻卡拉森的腦子里有兩個立場完全不同的小人正在熱烈爭吵。他同沙彌揚人對視一眼,然后兩個人不發(fā)一辭,將所有的沉默和難堪都留給了可憐的主人。
“好吧,”卡拉森松開了緊皺的眉頭和因牙床咬得過緊而導致麻木的腮幫肌肉,“沉默的確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所以,”他看向法師,眼神祈求,“我知道這是一個過分的請求,有失禮貌,毫無體統(tǒng),但是,”他響亮地擤了一下鼻涕。發(fā)出巨大的抽噎聲——“我知道這很難,但我的確希望您能幫卡拉森家族這個忙,看在那位可憐的卡拉森先生的份上兒?!?p> “所以?”
“我會為此付出報酬,您不用擔心白跑一次——我希望您能將羅勒·卡拉森先生的骨灰?guī)ё撸⑷鲈谔K倫森林?!?p> “我并不知道原來我還得前往一趟蘇倫森林。”夏仲撩起眼皮看了主人一眼,以極為少見的懶散對他說道:“還是說您比我更清楚我的旅程?”
卡拉森深吸了一口氣,他打一開始就知道很難:“安博先生,”子爵謹慎地開口:“我認為我們得好好談談?!彼哪樕惓烂C,“我想這位沙彌揚女士還有很多東西沒能告訴您,噢,我當然不是在指責她,”他向貝納德做出一個抱歉的手勢,“我認為關于某些東西女士并不比您更清楚?!?p> “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你的計劃。”法師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你一直在暗示著什么,但我得說,夠了,放棄那些毫無道理,毫無來由的揣測,我們萍水相逢——”夏仲的臉色冷淡得比這個深秋的早晨更加寒冷,“之前毫無瓜葛,那位卡拉森先生,我是說羅勒·卡拉森的確值得同情,但這并不是我改變旅程的原因?!?p> 卡拉森哀嘆一聲,那聲音可憐極了,就連世上最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免動容,卻仍然無法打動一個來自西薩迪斯的法師。
“也許我們應該好好談談。”沙彌揚人惱怒地說道:“我得承認我犯了個錯誤,昨晚我應該和您多談一會兒,也許您就能打消這個愚蠢的主意。亞當彌多克在上!”貝納德的目光沉沉地盯著卡拉森,“首先您打算讓我們帶上一個骨灰盒繼續(xù)旅行?”
“關于這一點,”卡拉森掏出手帕擦汗,“事實上只需要前往蘇倫就夠了,羅勒·卡拉森的墳墓就在蘇倫森林外的一個公共墓地里。當然,家族每年都會派人去維護那位可憐人的墳墓?!?p> 夏仲撅起嘴巴,隨后他若有所思地瞇起眼睛,“噢,”法師輕聲說,“你們從開始就打好了主意?!?p> 他用陳述般的語氣說道:“早有預謀,嗯哼?你們只需要一個薩貝爾人,就能輕松完成這事兒。噢,不錯的想法?!逼呷~法師甚至輕輕拍拍手掌表示贊嘆。
但這明顯激怒了貝納德,“我可不知道一個阿肯特迪爾王國的子爵如此覬覦蘇倫森林的安寧!”她克制了自己的怒氣,但顯然這僅僅只是因為禮貌,“大人,我認為我們需要離開了。”她轉向法師生硬地說道:“這里的主人窺探著不該屬于他們的一切!”
法師沒有做聲。
“您的確可以如此認為?!笨ɡ逼鹧@老好人此刻漲紅臉,“但羅勒·卡拉森的確有這個權利!他為星塔和沙彌揚人都提供了服務!在你們最危險的時候他和你們站在一起!而這個可憐人唯一的心愿是回到所愛之人身邊去!”
“啊哈!”貝納德發(fā)出表示嘲諷的響亮的感嘆,“多讓人感動!但沒有一個異族能在死后驚擾蘇倫的平靜!更別說你要求一位星見!”她霍然起身,逼視著卡拉森,“就連普通沙彌揚人也不敢作此要求!卡拉森!你知道他是誰!而你竟敢作此妄想!”
“……請問,有誰能解釋一下么?‘你知道他是誰’——”法師冷淡的聲音突然想起來,他近乎一字一句地說道:“誰能告訴我,你們認為我是誰?”
貝納德的臉上飛快閃過懊悔?!按笕?,”她試圖解釋,“我是說……”
“‘夏米爾之子’?!笨ɡ⒉焕頃硰洆P人,他看著法師大聲說道:“用通用語說,那就是……”
“持杖人之子?!狈◣熀涂ɡ坏勒f出答案。
夏仲感到前所未有的荒謬。他臉色陰沉,將所有那些打算從喉嚨中溢出的單詞和句子全部扼住然后一個一個重新吞咽回去。法師恍然變成雕塑,沉默并且強硬。他一動不動,但這比任何威脅都更加可怕——證據(jù)是不論是沙彌揚人還是阿肯特迪爾的子爵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我不該這么沖動,現(xiàn)在可好,一切都偏離了軌道。沙彌揚人懊惱不已,她對自己說,瞧著吧,我準要把這該死的老頭敲掉骨頭,然后丟進森林的最深處。
七葉法師對夏米爾之子并不陌生。這個詞語反復出現(xiàn)在關于薩貝爾人研究的書籍中,甚至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很多歷史書卷和法術典籍中。這個詞代表著力量,權利,財富,人們敬畏它,卻又試圖掌握它,歷史上那些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也曾和此糾纏不清。然而,夏米爾之子也意味著死亡,災難和戰(zhàn)爭。它交織著幸福與不幸,死亡與生命,最終成為荊棘之刺,無人敢于觸碰。
夏米爾之子——持杖人之子,被認為是持杖之人的復蘇與化生。漫長的歲月中,每一次的出現(xiàn)都與歷史的巨大變動有關。他是全體薩貝爾人的希望和沙彌揚人天然的領袖,年老的星見在他腳下匍匐,而孩童則受他祝福。哪怕是凡人——那些自以為擁有國度和財富的王者,諸神的信賴與凡人敬仰的神侍,他們也會不由自主地追隨夏米爾之子的腳步,直到歷史翻開嶄新的一頁。
而現(xiàn)在,夏仲·安博,來自異界的旅人,被一個阿肯特迪爾的子爵,一位沙彌揚人的戰(zhàn)士,認為是夏米爾之子的繼承者。
“‘夏米爾之子來自群星璀璨處,他與同樣身披黑袍的同伴行走于荒原之上,手掌塞普西雅的權杖,他有神侍和凡人的奉侍,發(fā)出火焰和光亮;夏米爾之子穿越西薩迪斯,安卡斯,最終將停留在尤米揚,他不能后退,也不能前進,他既無法死去,也無法活著,他不是神祗,也不是凡人?!迥昵埃┲Z星見告訴我們這首預言詩?!必惣{德終于打破了沉默,她起身以最古老的沙彌揚禮節(jié)向夏仲致意,并且注意到法師蒼白得可怕的臉色。
“一切源自命運?!?p> 這沙彌揚人杰出的戰(zhàn)士最后說道。
梅雨季
活著回來并且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