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陰、黃兩人,方一回身就見到陳方卓站在身后,“當日一時口舌之快,如今作繭自縛。葉老弟,我真是悔之無及啊”
聞言,葉易安也笑了。五派在州城內(nèi)安置產(chǎn)業(yè)以及置辦這些產(chǎn)業(yè)的目的確實是陳方卓告訴他的,他當初也沒想到當日的那一番閑談居然會在今天發(fā)揮了作用。
兩人說笑了幾句后,陳方卓又提了幾句巴王門的虛實,而后話題忽然一轉(zhuǎn),問起州城內(nèi)近日動蕩的根源及廣元觀的應對虛實來。
陳方卓的這番話可謂是云山霧罩,葉易安一邊含笑靜聽,一邊急速分析著陳方卓的用心,待到最后腦海中驀然靈光一閃,試探問道:“陳兄,莫非天機谷有對巴王門用兵之意?”
陳方卓臉色猛然一僵,看著葉易安的眼神真像活見鬼了一樣。
無需回答,陳方卓此時的神情足以證實葉易安的揣測??磥恚m然此前在鳳歌山上遭遇了挫折,但天機谷的兼并求霸之心不僅未死,反而是愈挫愈強了。
陳方卓自知掩飾不及,但面帶苦笑的他卻不肯留下任何話柄。
葉易安一番思忖后,收了笑容,壓低聲音正色道:“陳兄待我不薄,我也愿以赤誠還報。此番作亂襄州的乃是魔門,廣元觀損失慘重。此時根本無力旁顧五派紛爭,天機谷若欲有所作為,此正當其時”
無論道門還是州衙俱都對魔門之事封鎖極緊,尤其是墳園之戰(zhàn)中廣元觀損失慘重的內(nèi)情更為隱秘。天機谷設(shè)在州城的產(chǎn)業(yè)雖然能打聽到一些關(guān)于近日亂象的消息,但與葉易安這幾句話中透露的信息比起來,其含金量的差距何止千里萬里。
聞言,陳方卓眼中瞬間迸發(fā)出灼人的光亮,“葉少兄此言當真?”
葉易安一笑之間鄭重的點了點頭。
陳方卓再也留不住了,拱手告辭。葉易安知道他是急著去想辦法核實消息,也不多留。
轉(zhuǎn)身回到樓上雅閣,林子星依然在座。
看到這位忠厚如兄長般的人物,葉易安是真心高興,喚來伙計重整杯盞。與剛才相比,此刻才是真正的把酒歡宴。
林子星笑看著葉易安的忙碌,“當日你離山之后,我才知道你下山后的打算居然是要做捕快,原以為這只是你的玩笑話語,沒想到居然是真的,更沒想到僅僅半年你就做到了副都頭,真是出人意表啊。好在鳳歌山的經(jīng)歷沒有拖累你”
林子星話語中的欣慰之意異常濃烈真摯,葉易安聽來份外感動,他明白,林子星這是實實在在的為他高興。至于拖累什么的分明是指他曾經(jīng)頂著一個鳳歌山子弟的身份,而修行者是不能入各地官衙食用朝廷俸祿的。
“既然做到了副都頭,你就當用心好生去做。往大里說是造福地方百姓,小則安身立命,衣食無憂”林子星懇切的說到這里時,停了一會兒才又道:“只是你行事時要切記少年意氣,就像剛才,陰、黃、陳俱都不是等閑之輩,你行事也實在太操切急躁了些?!?p> “我也實在是被州衙馬大人逼的沒辦法了”葉易安笑笑,“暫且先不說此事了,我倒是想問問林兄可有意接手老馬貨棧,那里著實是個商賈貿(mào)易的好地角”
林子星毫無猶豫的搖了搖頭,“這豈非是趁人之危。你呀,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沒必要與巴王門結(jié)為死敵”
若天機谷沒有吞并巴王門之心,葉易安對巴王門最多也只能是敲打敲打,但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只是此事沒有必要對林子星明言,老馬貨棧待天機谷的行動塵埃落定后再說不遲。
不管怎么說,葉易安與鳳歌山之間總有一份香火情分,有了好處時自然首先就想到他們。
飲宴之中,葉易安沒提鳳歌山派人下山相助之事,林子星也沒提。葉易安沒提是因為知道鳳歌山根本無人可派,或許林子星也是這樣想的吧。
宴罷,林子星離開之前特意交代了一句,自半年前清風拜山之后,蘭山精舍便與廣元觀走的很近,蘭山精舍今天吃了個啞巴虧只怕會生事端,你要小心些。
葉易安點頭,看著林子星轉(zhuǎn)身就要走,“林兄稍等,山主她……好嗎?”
“當日你離山之后不過幾日,子月就到了京中玄都觀,雖然有些曲折,最終還是入了繼來院,一切都挺好,你不用掛心”
玄都觀,那可是大道正親任監(jiān)觀的天下第一觀,亦是統(tǒng)領(lǐng)天下道門的中樞。繼來院,是取繼往開來之意,此地正是道門培養(yǎng)后進精英的所在。
林子月天賦絕佳卻又命運多舛,自十五歲起便以稚嫩的雙肩承受無法承受之重,三年多一千多個日夜,她獨自吞下了多少心酸?多少委屈?人頭涌涌的望江樓前,回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葉易安似乎又看到了第一次相逢的月夜,林子月踏月而出時強自掩飾卻又掩飾不住的疲憊、憂郁、凄涼。
如今她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葉易安恍然之間似乎看見,在萬國來朝的黃金之城西京長安,在那令天下修行者敬畏而又仰望的玄都觀,在雄偉瑰麗的樓宇華堂間,林子月長裙高髻,飄渺若仙,她的腰挺的更直了,她的眼中有了更多的自信與驕傲。
在她的身側(cè)環(huán)繞的是修行界中最稱精銳的青年俊杰,在她的面前是一條金光閃閃的通天大道。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昔日困居于鳳歌山的落寞女子經(jīng)此一變,終于要如浴火重生的鳳凰般振翼高飛了吧!
既像是對林子星說話,更像是喃喃自語,“真好,真好”
他的確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為林子月高興的,只是為什么,說出“真好”這兩個字時,心底卻莫名的生出了那一抹無法釋懷的酸楚?
恰在這時,望江樓上不知那間雅閣中有歌伎正為豪客歡歌佐酒,隱約的歌聲透過半開的窗幕曼妙而來,唱的正是國朝初年四杰之盧照鄰的名篇《長安古意》
……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jīng)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愿做鴛鴦不羨仙……
此時此刻,如此心情,乍聞這樣的歌聲,縱是葉易安也不免恍然失神。
雖是身處于熙熙攘攘的襄州街頭,望江樓前,面色蒼白如雪的葉易安卻是遺世獨立,人來人往的繁華卻無法驅(qū)散他那似從宿命深處生發(fā)的越來越深的落寞。
思緒紛飛中,許多久已無暇回顧的過往驀然涌現(xiàn)出來。父母雙亡后他以童稚之身丐求自給時的艱難無助,為了一枚滾滿灰塵的胡餅被人打的滿身淤青的恐懼絕望,雪夜中棲身破廟瑟瑟待斃的錐心冰寒,六歲時遇到師父時的感激涕零。此后九年間與師父相依為命的心安……直到四年前霧隱山小谷的驚變,他入黑獄,師父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師父若仍活著,縱龍?zhí)痘⒀ㄒ惨人摾В粠煾溉粲胁恍?,雖地老天荒,碧落黃泉,也必誅殺仇敵,血債血償。在此之前,長安很遙遠,玄都觀也很遙遠。曾經(jīng)午夜夢回時總會引發(fā)會心一笑的鳳歌山中一切恍如一個遙遠的夢境,盡管是如此美好的令人神往,但夢又怎么能抓得住呢?
葉易安沒有情路歷程,與適齡女子相處的經(jīng)歷更幾乎是一片空白。此時此刻,他正體驗著人生中從未經(jīng)歷過的一種感傷,前次聽聞林子月堅意要去測試時曾有過的酸澀再次涌上心頭,只是更深、更濃、更苦。
林子月的前方是玄都觀的通天大道,這是她應得的,像她那般美好的女子豈不就應該在那堂皇的殿宇中,在遍地瓊瑤的奇花異草間無憂無慮的徜徉,盡情的揮灑自己的青春與美麗。
這比自己曾經(jīng)隱隱約約想過要給她的生活更美更好,這豈不就是自己希望中的她,有了這些,還不夠嗎?
而他自黑獄而來,前方等候的或許仍將是黑獄,二者天上地下,判若云泥,又何必去拖累了她,并為此落得無盡煩惱。
…………
“你不想讓我去道門測試?”
“是,我不想讓你去”
“既然答應了,去總還是要去的。再說我若真成了金丹修士,看誰還敢欺負鳳歌山。但……你總該知道,我永遠是鳳歌山主,去了還是要回來的。你生氣了?”
“我生氣了,你還是要去?”
“哎呀,你這人怎么這么死腦筋!你就在鳳歌山等著,我一定回來”
“好啊,既然你一定要去,那就去吧。正好,我也該走了”
“走?為什么要走?”
“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即便你不去測試,今天祭禮之后我也該下山了”
…………
鳳歌山上,與林子月分別時的這幾句對話再次涌上心頭,將懵懂于情事的葉易安推向最深淵的同時,也促使他醒過神來。
我有我的事,我有我的路,我有未曾了結(jié)的仇怨,我有未曾還報的大恩。黑獄、師父,當這些重新涌上心頭腦海時,葉易安猛地搖搖頭,不知是否搖落了心底的酸楚,但滿身的落寞卻是消失無蹤。剎那間,他的眼神如臉色般,懵懂情事的自傷與自我開解的自憐如春夢無痕悄然逝去,剩下的只有執(zhí)著的冰寒堅銳。
水葉子
感謝“shire、知北游魚、黑天1968、羊yang、一首情歌、月黑風高夜”的打賞,感謝諸位推薦、收藏的書友。晚七點的更新不一定有,若沒有,明天會努力多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