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如果要問為何此刻我身處雪中的話,我想我自己也不能很好地回答出來。只是心里牽掛著什么,像是內(nèi)心一直告訴自己,自己要到這里。心上大概是出現(xiàn)了一個空洞,若是不來到這里,那空洞就無法填補。晚上九點多,雪依舊下著。我站在冬日里寂靜的街道上。遠處的路燈下,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雪朦朧的下著,視線之內(nèi),只有紛紛飄落的雪花和夜晚純黑的皮膚。
街上的一切都被一層薄雪覆蓋著。我望著純白的地面,馬路和街道似乎連城一片。不會有任何一倆車經(jīng)過,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在這條路上出現(xiàn)。邁步慢走著,每踩一步都發(fā)出“沙沙”的聲音。街燈傾灑下來的燈光總是在一定間隔后鋪瀉在雪上。空中飄落的細雪把街燈無法照射的暗處映照的輝煌一片。
這是第幾次在雪中這樣行走了呢?
我嘗試回憶,但總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遺憾,伴著陣陣心痛。我試著發(fā)動自己疲憊不堪的心靈,卻還是失敗了。為了不讓自己閉上眼逃避,我只能用力的搖頭,像是要甩掉什么本不能忘卻。思緒不可避免的動搖著。我的心中似乎也下著雪,黑夜籠罩著一切。
對了,我好想是來寫點什么的。
我總算是記起來什么。雙手試著在大衣口袋里摸索著。手指無序的探弄著大衣寬闊又溫暖的口袋。我反復摸索確認,待到心中能夠確定那是一片折疊過的紙后。我緩緩把它抽出口袋。
這是我昨天在收件箱的信封里收到的信紙,我還沒有看過里面的內(nèi)容。
它已經(jīng)有些顯舊了,紙面已經(jīng)折疊的發(fā)軟。稍稍泛黃的紙面上是熟悉的字跡。寫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其實不是特別想要知道,但眼下我也許只能這么做。不管對錯,無論好壞。我都只能這么做。不是出于意愿,而是迫于現(xiàn)狀。若是看過它,我也許就能想起我究竟想要寫下什么。若是不打開它。我便只能原地踏步。心中不知何處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向前走,不管前路如何。
我忍著寒冷,把另一只手從大衣口袋中抽出,手指顫抖著把它展開,捏住它的兩邊。街燈暖橙色又昏暗的光,曖昧地照在上面。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不知會看到什么。為了邁步向前,我把目光匯聚在紙上。
“雪落了,在無邊的原野上”
只有這一句話,是誰寫下的呢?我一時沒有印象。我試著思索與這句話有關的記憶。我輕念著這句話,腦海中逐漸浮現(xiàn)出她的身影。
我再次回想起她來,即便那是悲傷所充斥的回憶。作為我,我都必須回憶。
我和她也是在這樣的雪夜相遇的。
漫無目的的的我走在寂靜的街上,雪稀疏的從空中落下,像是天空的碎屑。
街上只有我一人,至少我目所能及的是這樣的。不知走了多久,我走到路燈下,橙黃色的燈光照在雪上,形成一個暖色的圈。我站在那其中,向周圍望去。
然后我看到了她。
不遠處的長椅上的她。她也在那光圈之中。把自己裹在外套里,蜷縮在長椅上。紅色的圍巾把脖頸圍的嚴嚴實實。她時不時吐出一口白氣。目視著自己眼前的雪夜??赡苁强吹倪^于入迷,她一動不動。她并未察覺到我吧,也許。
我心中泛起了一種久違的心情。
她也許和我一樣吧。
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世間的小小奇跡一般,我緩緩走向她。
到底誰先開的口,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后來和她并排坐在長椅上。一起望著那雪緩緩飄落。我時而看向她,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專注。她不曾看向我,似乎世界只有她和這雪夜。
后來我們在一起了。
那女孩成為了我的戀人。她很安靜,我也很安靜。我們兩個人相處的方式就是肩并肩的走著。不需要過多的語言,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兩人從這里走到那里,從那里走回這里,交流雖少,但卻別樣的安心。她時而會走在我前面,每每回頭,都能看到她的側臉。
就這樣凝望著她的側臉,度過了好幾個季節(jié)。我們有頻率的散步,約會。很快,我的鑰匙環(huán)多了她公寓的鑰匙,她的馬克杯放在了我房間的桌上。
儼然又是冬天的日子。初雪已經(jīng)下過。我和她都無比期待著下一個飄雪的夜晚。我們二人會共同踏上道路。就像初次相遇那時一樣。
我們終于迎來了那一天。我和她一同走出公寓。我們最喜歡的路段,就是我們當初相遇的地方。所以我們理所應當?shù)淖呱夏菞l道路。
那天的她意外的很有活力,走在路上就一副神氣的樣子。
時而小布,時而大步。像是一只在冬天醒來的小鳥,渾身上下迸發(fā)出生命的活力。
我問怎么了。她說,
自己今天很開心,所以就這樣了。
拉著我在雪地里轉圈,又在路上跳起了交際舞。我也被她的這股情緒所感染,變得活躍起來。陪著她在雪上跑跳,可惜我太笨,舞跳不好,老是被她踩到腳。她一邊笑著一邊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就跟隨著她躍動的倩影,在雪中嬉戲著。
兩人最后喘著氣坐在長椅上。
我看著她笑意未消的臉。她也看著嘴角上揚的我。
“其實我那天正在寫詩呢”
她看看我,又把目光轉向眼前的雪,世界一片寂靜。仿佛只剩我們兩人。
“詩?”
“嗯,…寫給你?!?p> “我?”她攸然把眼神拋向我,那眼神中滿是喜悅,但又悄然流出一絲落寞。
“也許你不記得,但我們之前見過?!彼p輕說著。
我們彼此靠得更近了。
我記不清是她先靠向的我還是我先靠向的她,也許是我們一起靠向了對方。
我們在被街燈籠罩的光圈里,交換著彼此的唇。
我吻著她,她吻著我。她的睫毛伴著呼吸輕微的顫動著。似乎我們的每一絲體溫,都隨著吻傳遍兩個人全身。
我問起她詩的事情,她說
寫完了再給你看
不過她還是給我看了那第一句。
“雪落了,在無邊的原野上?!?p> 但我怎么也沒想到那會是我看到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我想起來了,我是為她寫完這首詩才來到這里的。淚水迎著風流了下來。
我想起在病房里看到她的最后一眼時,她所說的話。
“抱歉啊,不小心弄成這樣了?!?p> “你要把詩寫下去啊?!?p> 當我知道她情況惡化的時候,我像是掉入了無盡黑夜里。那是沒有雪的,沒有街燈的黑夜。頭像是被無數(shù)思緒脹破一般。淚水不斷的從眼中涌出。我感受不到究竟我該怎么辦,我不知我的思緒該去往何方。面對她即將逝去的生命,我無可奈何。我只能無力的哭泣,我感受自己是多么懦弱,又是多么的渺小。
在我看望她的兩天后,她死去了。
當我收到她離開的消息的時候,我還是崩潰了。我像是失去了方向的鴿子。在空中來回徘徊,直至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重重的墜向污濁的大地,滿是塵土的大地。我大抵是失去了唯一與這世界相聯(lián)系的紐帶。我變得不愿外出,學校也請了長假。每日靠著冰箱里的東西過活,想起來就去吃一點東西,想不起來就拿起啤酒罐讓自己頭痛到能夠暫時忘記痛苦。
后來,她的父母告知我去參加的她的葬禮。我才難得的站到浴室的鏡子前。雙頰消瘦的利害,兩側的臉陷了下去,胡子雜亂的生長著。頭發(fā)也是任其生長。我刮去了胡子,自己想辦法剪掉了長長的頭發(fā)。出席了她的葬禮。
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身處禮堂之中。身穿黑色衣服的我坐在第一排她父母的旁邊。她的父親正在臺上說著她生前的事。臺前放著一副黑木的棺槨。現(xiàn)場一片肅靜,只有他父親的聲音隨著麥克風在室內(nèi)回響。我久久的凝望著那黑色的牢籠。我的戀人正長眠于此。隔著棺木,我好像看到了她正躺在那里。表情恬靜的躺在那里,躺在白色的野百合中。她明明就像是熟睡了一樣。但她始終是走了,再也不能同我說笑,再也不能同我散步。我也再看不到有她的雪夜和她的詩篇。
她走了,只剩我一人
我不勝悲哀。肺部每吸一口氣,都好像將無數(shù)傷口撕開一般。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我只看到她父親流著淚張開了嘴,但我卻一個字也無法聽入心中。我茫然的看著,看著一個又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她逝去的事實,我又茫然看著人群逐漸離場??粗藗冊谒z像前擺滿的白花。我邁步走去,腿像是不聽使喚一般,被灌注了鉛一般沉重。我的思緒瘋狂的許愿飛到她的身邊。
我跪倒在她遺像前的群花里,雙手顫抖著攬起散亂的白花。我緊緊的抱著它們,就像抱著她破碎的靈魂。我在她的棺槨前失聲痛哭,然而我所得到的,只有我空洞哭聲的回音。
大抵是作為男友的緣故,我得以和她的父母一起前往火葬場。坐在車上,我夢囈著。也許是看我太過悲痛。她的母親說著安慰我的話。
我聽完搖搖頭,我也只能搖頭。我什么都做不到。
站在火葬場里,看著那黑色的棺槨漸行漸遠。我突然想要嘔吐,便逃似的跑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逃跑,明明到最后一步。我已經(jīng)陪她到最后一步了,她還有最后一步就要徹底離開了。我卻逃開了。我害怕看到她被推進火爐的那一幕。
我喘著氣奔跑著,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不愿承認她的逝去。
我跑到停車場里,天氣陰沉著。云層遮蓋著天空,似乎隨時都會降下雨來。時不時一股冷風吹來。
我轉身看向火葬場,一縷青煙正從火葬場的煙囪流出。它蜿蜒著向上升去。那是她身體化成的煙,那是她愛意化成的煙,那是她靈魂化成的煙。
那是她在世上最后存在的證明。
那是她最后的思念。
我拼了命想要挽留她最后的瞬間。我向著她跑去,我歇斯底里的呼喚著她的名字。
即便是神,也不愿聽不幸者的表白。
強風吹拂,她消散一干二凈。
在風中,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最后我得到了她骨灰的一部分,我把她裝進一個小瓶中隨身攜帶。
我的回想結束了,這已經(jīng)是一年以來不知多少次回想這件事了。
我依舊站在雪中,雪依舊飄落在我身旁。
我全身酸痛著,使出全力走到長椅旁。然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癱坐在長椅上。
我出神凝望著眼前紛紛飄落的雪。
風停了,只有雪花依然在空中飛舞。
那時的你出神凝望著雪。
現(xiàn)在的我出神凝望著雪。
這樣你就能踏著新雪趕來了嗎?
我的思念,是否化作雪飛到你身邊呢?
我把放著她骨灰的小瓶擺在她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上。
好像我們一起看雪一樣。
對了,我是來寫東西的。
讓我寫完它吧?
“雪落了,在無邊的原野上
你的側臉
正出神凝望著
下一個季節(jié)
如果愿望能夠實現(xiàn)
讓我化作落雪
飛到你身邊
拋下過去的一切
大聲喊著那句
我愛你。”
我對著夜空輕輕念著詩句,我把那張紙攥在手心。
我站起身,拿起小瓶子。
也許你就在這里
不是嗎?
你一直在我身邊,一直在冬日的雪夜。
我拔出瓶塞,向上甩出洗白的骨灰。
那骨灰伴著雪凄美的飄散
瞬間,骨灰和落雪咋空中停滯。
我好想在那紛紛落下的雪中,看到她的笑顏,又攸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