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目前要實行全面考舉,極其不現(xiàn)實,只是與卿討論其未來可行性有多大,又有何利弊。”
蔡邕聽劉宏這樣說,不由舒了一口氣,他生怕劉宏已經拿定主意,要一意孤行。
人才選拔尤其是官職任命對一個國家來說,幾乎是涉及根基的存在。
大漢三百余年來,一直實行的人才制度都是察舉制,不論是舉孝廉還是賢良方正,名目不同,實質不變。
即使是太學生策試入仕,看似是考試,實際依然是舉薦,因為太學生本身就是依靠舉薦而來,策試之后授官也是如此。
由此舉薦制已經由下而上深入到了大漢帝國的各個階層之中,幾乎根深蒂固。
若貿然取締察舉制,那無疑會觸動所有既得利益方,尤其是掌控著舉薦通道的世家豪門、官僚望族。
那些人準許天子偶爾超格任用一些親近之人,但絕不能容忍天子將人事權完全收歸己有。
這從去年的一件事就能看出來。
當初原主征召各地文學之士,建鴻都門學,后來想為鴻都門學學子授官時,遭到了朝廷上下的一致反對。
雖然爭端集中在才德及經學文學之爭上,但明眼之人都明白爭的其實是人事權,朝臣不希望天子特例授官變成更大范圍的常例。
至于現(xiàn)在正要進行的殿試沒有遭到激烈反對的原因,也在于參與殿試的人選依然由朝臣舉薦而來,并沒有突破其敏感底線。
蔡邕想了想,試探著問:
“敢問陛下,為何會有此意?”
“卿不覺得如今官場糜爛,州郡官吏貪腐嚴重、法紀敗壞,都是察舉不力所造成的么?
大漢朝已歷經數(shù)百年,孕育了多少世族大家,他們各自經營,又相互聯(lián)姻,人脈網(wǎng)盤根錯節(jié),遍布州郡,幾乎完全壟斷了察舉通道。
這就是為何每年被察舉者不是出自名門望族,就是其門生故舊,那些出身寒門又不愿屈身于權貴之人永無出頭之日?!?p> “拋開這些不談,察舉制本身就存在著容易弄虛作假、徇私舞弊之缺陷。
朕聽說鄉(xiāng)野有歌謠唱道:舉茂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
可見察舉已經敗壞到了何種地步?!?p> 蔡邕默然無語,他很清楚劉宏所說完全是事實。
從某些方面來說,他蔡邕本人也是察舉制的得利者。
不可否認他才學過人,可若不是有著雄厚的家世背景,他能否入朝為官也很難說。
“考舉就不同,不論出身貴賤,不用比拼人脈,士子也不必依附于名流望族,一律以策試成績說話,少了很多舞弊空間,相對于察舉來說就公平了許多?!眲⒑昕偨Y道。
蔡邕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很快又覺得不妥。
“朝廷過去以賢德取士,這才是察舉之初衷。若以考舉取代察舉,將單純以學識論高低,那不符合大漢以仁孝治天下、以德取士的祖制規(guī)程?!?p> 劉宏哂笑道:“賢德取士,初衷是不錯,可結果如何?
若被舉孝廉者真孝廉,這天下何來許多亂象?何來許多貪贓枉法之徒?
卿自入朝以來,一直諫言朝廷要整頓吏治,朕也想整頓吏治,可幾無成效,為何?
因為官吏之間沾親帶故,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朝廷無能為力啊。
朕曾聽人宣揚某家累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顯赫家勢,如此豪門在我大漢又何止一家?
若其中任何一家出問題,都將牽連整個天下,不可不防。
而此類豪門形成原因之一也正是察舉!”
“正因為如此,才更不能輕舉妄動。
取締察舉制,無異于觸動世族豪門之根基。
以朝廷目前之情勢,必將引起難以想象之后果,望陛下詳思之?!?p> 蔡邕急忙勸諫道。
劉宏卻很高興地笑了,“聽到蔡卿如此說,朕甚感欣慰,說明朕沒有看錯人,卿才是真正心向我大漢社稷之忠臣。
卿放心,朕非不知輕重之人,此事的確不能操之過急。
不過可以明確告訴你的是,在朕有生之年,考舉是必定要施行天下的?!?p> “???”蔡邕驚疑出聲。
劉宏沒有解釋,反而語氣變得激烈起來:
“若有朝一日,我大漢天下,所有百石以上官吏全出自于考舉,所有千石以上重臣全由殿試而出,卿可想象那是怎樣的情景么?”
“這——”蔡邕不由一驚。
他雖然一直在想著劉宏說的考舉,卻沒有想到那么深遠,此時經劉宏一說,他思緒散開,倒是變得憧憬起來。
若真是如此,那將是一個文治粲然的盛世,一個政令必定全出于朝廷的真正中央集權的大一統(tǒng)時代。
而不像現(xiàn)在,皇權不下鄉(xiāng),州郡尾大不掉,封疆大吏陽奉陰違,豪強世家雄霸地方。
當前,察舉之下,各公府征辟人才,再由中央朝廷任命為郡縣長官,而郡縣之幕僚、屬吏全各自招募。
看似由上而下,一層層受控于朝廷及天子,事實上朝廷對地方的約束性并不大。
真正掌控郡縣的,明面上是由郡守、縣令及地方小吏所組成的地方官府,實質上大半話語權都操縱在各地宗族豪強手中。
若郡縣長官心向朝廷還好,否則每個郡縣就是一個聽調不聽宣的小封國。
而若郡縣百石小吏也由中央朝廷任命,那么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將大大加強,使朝廷乃至于天子的觸角延伸到大漢疆域的每一個角落。
“可是——這辦得到嗎?”蔡邕喃喃自語。
旋即他抬起頭,卻正看到劉宏那明亮而充滿自信的眼睛。
蔡邕心下顫動,不敢對視,于是低頭拜道:
“陛下雄才大略,邕敬佩不已!對于陛下之構想,亦心向往之,只是邕以為,此舉阻力太大,要實現(xiàn)太難?!?p> “呵呵!”劉宏笑道,“所以朕才說要以有生之年去實現(xiàn)。
朕不會因為阻力大而不去做,朕相信卿也不是因為畏難而退縮之人。
誰都知道整頓吏治難,朝臣們大多選擇視而不見,而你蔡邕卻逆難而上,從未放棄努力。
這就是朕之所以選擇卿來商討考舉之事的原因。
朕知道卿與朕是同一類人,做一件事不是看其是否有難度,而是該不該去做。
卿以為呢?”
“陛下!”蔡邕眼眶微紅,“臣叩謝陛下之賞識與信任,唯有以死為報!”
“蔡卿請起,言重了!朕不需卿死,只要卿理解朕,愿與朕一起興復大漢就夠了。”劉宏上前扶起蔡邕。
不得不說,文青就是好忽悠,噢不,是容易說服。
文青大多有著矯情、執(zhí)拗、情緒化、神經質等毛病,但同時可能又是有理想、有抱負、有堅持、有擔當?shù)乃挠星嗄辍?p> 蔡邕恰恰就是這樣的四有文青,這就是劉宏為什么選擇蔡邕來主持殿試事宜的原因。
當初劉宏考慮此人選時,首選其實是盧植,盧植在士林中比蔡邕名氣聲望更大,人脈人緣更廣,辦事能力更強,而且供職于尚書臺,尚書臺的選部才是真正有人事發(fā)言權的實權部門。
可最終劉宏還是以蔡邕取代了盧植,因為劉宏覺得這兩人雖然都有忠心,也都是直臣,但蔡邕卻能做孤臣。
而盧植不行,盧植身上作為士族陣營的烙印更重,在面臨站漢天子還是士族的問題時,盧植沒有蔡邕堅決,為人處事也沒有蔡邕純粹。
果然,蔡邕沒有讓劉宏失望。
“邕愿為實現(xiàn)陛下之宏圖偉業(yè)而肝腦涂地!”蔡邕信誓旦旦。
“不必如此。”劉宏回身坐下,淺笑道:
“其實吧,要實現(xiàn)全面考舉雖不容易,卻也沒有那么難,只是需要做長期的計劃,一步步去實現(xiàn)。
而此次殿試就是整個計劃最關鍵的第一步,只要這一步成功了,就有了良好的開端?!?p> 劉宏沒有詳細解釋他的計劃,蔡邕也知趣地不追問。
蔡邕此時已然知道,面前的這位年輕天子要比他更具深謀遠慮,既然如此,他只要遵旨而行就夠了。
話說回來,劉宏雖然看似很急切地將考舉拿出來灌輸給蔡邕,但劉宏自己心里卻并沒有要很快實施的想法。
一是他需要時間去培育一個足以與察舉制既得利益方相抗衡的考舉支持方,比如蔡邕,再比如此次殿試及第者。
二是劉宏很清楚目前的大漢朝還不適合進行全面考舉,或者說即便實施了也不是他想要的考舉。
因為民眾知識普及率不夠,知識資源全壟斷在了豪門望族手中。
考舉雖然是公平地比拼成績,但連讀書機會都難得的普通寒門士子和平民,與從小泡在書簡堆中、受精英教育的世家子同時參考,其結果不言而喻。
那時考舉結果依然會和現(xiàn)在一般無二,依然是豪門的囊中之物。
所以在沒有解決知識資源的重新分配、擴散普及之前,考舉與察舉只是換湯不換藥罷了,最終得利者還是那一小撮人。
那么如何做到知識資源的再分配和擴大化?
對于劉宏這個穿越者來說答案很明確,當然道路也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