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朱佑樘和尚銘談了很久。
能說的事情尚銘言無不盡的和朱佑樘說了個清楚,不能說的事情他也明明白白告訴這個年少的主人,這件事不能說。
朱佑樘倒是能理解尚銘,并沒有因此對他產(chǎn)生不信任的感覺。
當(dāng)朱佑樘問起尚銘的打算。
尚銘回答:“奴婢跟隨皇上多年,明白皇上的心思,他最擔(dān)心的是殿下您的安?!,F(xiàn)在皇上尚未痊愈,沒給奴婢交辦差事,奴婢就聽殿下安排?!?p> 朱佑樘寬慰他一番,并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fù),令隨從安排了住處帶他休息去了。
這一夜,尚銘輾轉(zhuǎn)反側(cè),他原本以為朱佑樘會爽快答應(yīng),畢竟自己對他還是有用處的,百思不得其解小皇子為何是這樣的一種態(tài)度。
第二天,朱佑樘的桌案上放了一大摞各種信件文書。
有邱濬在各地巡查貪墨的情況,篇幅很長,但四個字就可概括“毫無頭緒”。
有懷恩詢問崇王下一步如何安排的事。崇王三日前就到了保定府下的定州了,現(xiàn)在依舊還在保定府,再拖下去無法跟太后和崇王交代了。
有商輅勸自己不要輕易懲處貪官,他以為,現(xiàn)在正是爭得人心的時候,懲處的貪官雖然是直隸的,但朝廷官員都瞧著呢,他們心里頭必然不希望一個“黑臉閻王”上臺,這不利于爭得太子之位;
有劉大夏的邊報。巴圖孟克和滿都海已順利回到草原,但亦思馬因攻勢不減,古北口守軍死傷死傷甚重,許寧等眾官兵天天盼著援軍早到。
有項忠來的訴苦書。各地勤王之兵已經(jīng)陸續(xù)進(jìn)京,但糧餉缺口很大。他帶著山東巡撫去戶部要糧餉,差點動了手,但看樣子戶部也沒了辦法;幾個御史上書彈劾戶部和工部,順便把自己也捎帶上了;項忠動了征用“民倉”的心思。
最后兩封是紀(jì)氏和吳氏兩個母親來的。一封從浙江送來,一封從宮里送來,兩人相隔千里,但其中言語口氣如同一人,滿滿的都是對他的掛念和擔(dān)憂;不同的是,吳氏在信的最后提醒他“黑眚”之事一定要放在心上。
朱佑樘真切的體會到了父皇的不易,朝廷里的事情恐怕是自己的百倍,事項繁巨,不知父皇是如何應(yīng)對的。
他叫來了尚銘,囑咐他按照皇上的心思,給項忠調(diào)撥三十萬兩以解決燃眉之急;又囑咐他盡快查清楚“黑眚”之事的前因后果。
尚銘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隨即他就明白,朱佑樘沒有答應(yīng)自己,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因為現(xiàn)在皇上還在,有事自己可以做,但名分他是不可能給的。
朱佑樘交代的這兩件事都不容易辦,那些銀子的來源就是一個問題,總不能說這是皇帝敲詐來的吧?
但這種事尚銘有經(jīng)驗,他和朱佑樘說,以前最常用的辦法就是裝模作勢的向百官和富商籌款,籌錢多少誰都不知道,反正錢的來路是有了;
朱佑樘卻想,這次數(shù)額太大,再以這樣的名頭不合適的地方就太多了,首先時間上就來不及,而且白白給那些官員好名聲;
朱佑樘想了想,編了一個故事:
說昨天夜里他做了個夢,夢中太宗皇帝和宣宗皇帝召見自己,說有白銀藏在行宮某處,現(xiàn)在時勢艱難,特意勉勵他要認(rèn)真做事,用之于江山社稷。
尚銘聽后不禁乍舌,這個明目實在離奇地過分了。
但他不是那些文臣,對主人交代的事情只有去做好這唯一選擇,答了聲“是”就去辦差了。
隨即,朱佑樘叫來了李東陽,告訴他兵部的糧餉有了著落。
李東陽聽后大喜過望之下不免也問起了這筆錢款的來源,于是朱佑樘神乎其神的說起了這個莫須有的夢來。
這種事情拿來糊弄別人或許是管用的,但李東陽不是別人,他立即意識到,這是朱佑樘在給找“天命”找“背景”,而且這個“背景”極大,是他祖宗。
當(dāng)年太宗皇帝和宣宗皇帝都這樣干過,太宗夢到太祖皇帝朱元璋遞給自己一個大玉圭。
玉圭是權(quán)力的象征,這給他登基為帝找到了太祖的旨意。
到了宣宗時,太宗這個夢又多了些細(xì)節(jié),就是太祖給太宗玉圭時說了一句話:“傳世之孫,永世其昌”。隨后自己降生,應(yīng)了此兆。
如今朱佑樘也做夢了,只是這個夢離奇之處在于實打?qū)嵉恼业搅税足y。
李東陽性子滑稽活絡(luò),心想:不愧是你爺爺?shù)男O,想法都是一樣的。人們都說活人給死人送錢,糊弄鬼;那這死人給活人送錢,如假包換地糊弄人了。
但他依舊一臉凝重,感激涕零的跪拜在地,沖著京城方向扎扎實實的磕了三個頭,以感謝太宗、宣宗皇帝死了還操心后世沒錢可用;
又對朱佑樘磕了三個頭,說:“此事乃祖宗庇佑,殿下天命所歸,需當(dāng)傳之于眾,也令百官黎民知曉,以昭祖宗恩德,殿下賢明?!?p> 這句話正是朱佑樘想聽的,他沒有阻止李東陽,只是笑著說道:“這里哪有我賢明的事,只是有賴列祖列宗庇佑罷了?!?p> 但他心里感慨:這都是父皇留下來的,恩德是屬于他的。
然而,更令李東陽驚詫的是,朱佑樘隨后給了他一個名單,這個名單之中詳細(xì)記載了順天、保定二府十余名官員的罪惡之事,官大的有三品大員順天府尹邢簡,官小的有七品的清苑縣通判張文昭。
所錄罪名不一而足,貪鄙錢款萬余兩的已經(jīng)不算什么大事,清苑縣通判竟然私通匪人殺人越貨,勾結(jié)山西奸商,往漠北輸運鐵器軍需等違禁,實屬賣國通敵,罪大惡極。
朱佑樘說:“這些人你瞧著挑選幾個,好好查一查,如果都屬實,按大明律,該殺得就殺?!?p> 李東陽本來想問這個名單的來源,但他知道,這種東西的來源見不得光,問不得。問了他沒準(zhǔn)還說是祖宗給的。
李東陽心中感慨,這個皇子進(jìn)宮一天多,如何把朝廷的事吃得這樣深,心里更多了幾分對他的畏懼之感。
“若按大明律,名單之中這些人即便全殺了也沒什么冤案?!崩顤|陽似乎自言自語,但他又故意讓朱佑樘聽到了。
朱佑樘卻說:“查辦清楚后,你和邱大人商議個名單出來,咱們到時候再議?!?p> 李東陽答了聲是,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