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雖然早已不是皇后，但面臨突如其來的大事，皇后殘存的威儀仍然顯露了出來，語氣已不似剛才那般溫和。
張敏一五一十地說：“成化五年，也就是去年九月十四，皇上說去瞧瞧銀庫，紀(jì)氏是內(nèi)藏庫的女官，管著庫房鑰匙，當(dāng)然是要迎駕的。那天皇上不知為何一時興起，就臨幸了她。當(dāng)時，奴婢也在內(nèi)藏庫，所以是知道得，起居注上也可查?！?p> 吳氏點了點頭，不用問也知道紀(jì)氏后來是懷孕了，說：“此事萬氏不知道嗎？”
張敏說：“頭幾個月，奴婢們都不提，皇上也未提，萬貴妃不知道，但日子久了，紀(jì)氏的肚子總是藏不住地。三個月前，萬貴妃叫奴婢去問當(dāng)日的情形，奴婢只敢撿著不打緊的說，后來，萬貴妃給了奴婢一包藥，叫奴婢去瞧瞧到底紀(jì)氏是不是真的懷孕，若是真懷孕了，就讓奴婢把這藥給紀(jì)氏服下?！?p> 吳氏雖然知道張敏并沒給紀(jì)氏服藥，但聽了仍然不由地緊張，問：“你是去了的吧？”
張敏答：“奴婢不敢不去，但奴婢見到紀(jì)氏，心下一下軟了。而紀(jì)氏見到奴婢，也不慌忙，只平靜地說，該來的總會來的，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說完，眼淚嘩啦嘩啦的從眼眶里流了下來?！?p> 吳氏點點頭，說：“紀(jì)氏如此鎮(zhèn)定，倒不尋常。”
張敏接著說：“紀(jì)氏身邊平日里交好的長隨宦官，齊齊跪下磕頭，求我饒命。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奴婢本就做不出來，娘娘您想，那個小宦官，無級無品，尚且知道忠義愿以死保守秘密，奴婢雖然卑賤豈能連他都不如嗎？奴婢甚為所動，于是立下生死之約，絕不透漏此事。當(dāng)天，奴婢回萬貴妃，只是說紀(jì)氏得了怪病，并沒懷孕”
雖然張敏所說得很簡單，但吳氏能夠想象，在皇宮那個陰暗的角落，幾個如螻蟻一般輕賤地小人物秘密盟誓，保護(hù)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兒和他的母親，頓時對張敏肅然起敬，心下愴然，張了幾下嘴，卻只顫抖著說道：“難為你們了?！?p> 停頓一下，長嘆一聲，幽幽地問：“我又能做什么呢？”
張敏眼淚又流了下來，說：“內(nèi)藏庫那個地方?jīng)]遮沒攔，來來回回的人也多，一個嬰兒能藏到幾時？奴婢左思右想，只有娘娘您寬仁慈愛，能付所托。”
吳氏明白，張敏所說是真誠的：“你們?yōu)楹尾蝗デ蠡侍螅噬夏?？”吳氏問?p> “娘娘，悼恭太子之事您不會不知吧，他的母親是柏賢妃，又被立為太子，上上下下無不異常重視，然而又能如何？還不是遭了毒手？我們想前想后，這件事萬萬不能泄露半點，只能求您??！”說完，又跪下磕頭，伏地痛哭起來。
吳氏知道悼恭太子的事，還不到一歲的時候，無故突然溺亡，兇手一直未能找到，只處置了幾個當(dāng)值的太監(jiān)宮女便不了了之了。
以柏賢妃之尊貴，尚且不能保全自己的兒子，何況紀(jì)氏這樣一個小小內(nèi)宮女官？此事告訴了皇太后或皇上，這嬰兒或許不會立時便死，但也必然是難逃毒手的，他們來找自己也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了。
吳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個人在昏暗的屋子里踱來踱去。她內(nèi)心里同樣希望這個嬰兒能活下去，不僅因為她恨萬氏，不希望萬氏得逞，還因為她善良的本性。但是，她自己從沒撫養(yǎng)過嬰兒，養(yǎng)不養(yǎng)的活他且不論，單單不被人發(fā)現(xiàn)也都是極難的。
張敏見她又不說話，以為她這是不允。心里焦急，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懇求道：“娘娘，這諾大皇宮，您要不救這個孩子，誰還肯幫我們，誰又能幫我們。我們真的是沒了轍了，求您發(fā)發(fā)善心吧?！边呎f邊“咚咚咚”地磕起了響頭。
吳氏此刻顧慮的是怎么讓孩子存活下去，被他突然一跪搞的有點哭笑不得，說：“你且起身，此事并不是我答應(yīng)了這孩子就能保住性命。我若不能保全他，反而把他害了。”
張敏聽她這樣說，有些著急了，說道：“那總比在內(nèi)藏府庫要好啊。您這里少有人來，不像那邊，人來人往，況且您是做過皇后的…”
本來，他想想說瘦死駱駝比馬大，吳氏雖然已不是皇后，但皇后這個位子并不是偶然能做的上的，廢后背后勢力別人或許不知，張敏卻清楚，否則一個得罪萬貴妃的廢后，如何能活到今天。
情急之下，說到了她曾經(jīng)的榮耀和冷宮的凄涼，顯得不很妥當(dāng)，意識到這話有失，張敏硬生生的把后半句給咽了下去。
吳氏倒是不以為意，道：“宮里的事情我想你很清楚，西宮雖然人跡罕至，但一個大活人也是包不住的，那日你欺瞞萬氏，說紀(jì)宮女得了怪病，萬氏也未必就毫不懷疑。哪天她若又想起此事，誰能保證不露馬腳？萬氏在后宮一手遮天，宮里頭遍布她的爪牙，即便我能把這嬰兒藏一月兩月，但總不能藏他一輩子。這些事情需得考量清楚”
張敏聽吳氏并不是不想收留這個孩子，心情立馬好了起來：“娘娘說的是，所以咱們才著急，這些日子，紀(jì)宮女一直稱病藏著沒見過任何外人，萬貴妃從沒再問過?，F(xiàn)在孩子生下來，咱們趁著天黑，把孩子抱到您這兒，日后，西宮這邊我來照應(yīng)，咱們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您有什么顧慮盡管說，我是個直腸子，想事情不周全，您別跟我一般見識?！?p> 吳氏心里暗自思量：冷宮人跡罕至，經(jīng)常半月也見不到一個外人，宮里幾個當(dāng)值的小太監(jiān)也還算可靠，尋常來說，藏一個孩子在冷宮十天半月，倒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但是，這個孩子非同小可，這是皇帝的兒子，是萬貴妃要置于死地的人。若萬氏有一絲察覺，那誰也無法估量到底會引來多大的風(fēng)波。
況且，這孩子不能一直無名無分地活著，這是皇帝的兒子?，F(xiàn)今，皇帝沒有子嗣，那他就是未來的儲君，西宮閉塞，而且都是婦人、太監(jiān)，如何把這個孩子教育好同樣是個難題。
想到這里她不自覺地?fù)u了搖頭，喃喃自語道：“太難，得等。”
張敏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見吳氏也沒個肯定的回話，道：“娘娘，您就答應(yīng)了吧，日后的事咱們慢慢商量。”
吳氏明白，張敏確實著急，內(nèi)藏府庫這個地方，人來人往太多，宮里日常開支哪天不得提取銀子？多等一天危險就多一天，但是把孩子抱到西宮來，又能好到哪里去？抱著個嬰兒在路上更容易暴露不說，保不齊萬氏還盯著西宮，要是這么說，西宮比內(nèi)藏府庫更危險。
其實，她若不想收留這孩子，早就將張敏趕出去了，奈何張敏性子有些愚鈍，一定要讓她給個準(zhǔn)話兒。
然而，僅僅憑張敏幾句話就答應(yīng)那也太草率，她心里頭盤算著眼下有幾件事需要做的，頭一件就是要見一見這個剛出生的皇子。若這孩子身體健壯那是最好不過，否則想再多也無用；
說道：“我想見見這個孩子?！?p> 張敏愣住了，在決定向廢后吳氏求助前，反反復(fù)復(fù)思量了很多，他知道吳氏被廢的始末，不會向萬貴妃告密，也知道她是個仁慈的人，這在宮里是有口皆碑的，不少人為她而惋惜。因此，張敏才出主意冒險來求她。
但他竟然沒想到吳氏會要去看孩子，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會鬧出動靜，畢竟西宮和內(nèi)藏銀庫的路程不算近，或者萬一廢后見了孩子又不同意收留他，豈不是多了一份風(fēng)險？
吳氏見張敏有些遲疑，安撫他說：“你放心，我穿太監(jiān)的衣服過去，這天色這么黑，不會惹人懷疑?！?p> 事已至此，張敏只能答應(yīng)，一切全憑這個孩子的造化吧。
此時雨浠瀝瀝地小了很多，但是雷聲依舊不斷，天色漆黑一片，只是偶爾一個閃電下來，把黑乎乎的樹影映到朱紅色的墻上的跟鬼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