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砂鍋中的正在熬制的中藥一樣,刺鼻又滾燙。半年后,俞紓?cè)接捎诓豢叭淌芡聜冴P(guān)于她長期服用中藥的好奇和詢問而決定辭職。離開雜志社那天,她走進了魏萊的辦公室與她告別。此時,魏萊已經(jīng)升職為社里的副總編。魏萊不但是俞紓?cè)降牟畼泛桶駱?,更是她在BJ唯一的知己。自從那次徹夜長談以后,她們之間始終存在一種看似疏離卻牢不可破的友誼。
“魏萊姐,我辭職了?!庇峒?cè)秸f著,走到魏萊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什么?辭職?”魏萊一臉震驚地問。接著她又說道:“上次我不是跟你聊過了嗎?辭職的事情不能沖動的。女人不管有沒有家庭,歸根結(jié)底還是得有自己的事業(yè)才行。辭職信沒交上去吧?給我!”魏萊說著隔著辦公桌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把辭職信交給她。
“我已經(jīng)交上去了。離職手續(xù)都辦完了。”俞紓?cè)秸f。
“唉,紓?cè)侥阏娴奶珱_動了!同事們說什么你別在意就是了,干嘛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你現(xiàn)在正在上升期,怎么能說說辭就辭呢?而且,你現(xiàn)在辭職,等你懷孕了連產(chǎn)假都不能享受。”魏萊憂慮地說。
“魏萊姐,我累了,身心疲憊!有時候,我什么我真想不管不顧,可沖動之后還是得面對現(xiàn)實。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太糟糕了,我根本沒法安心工作。我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吃藥和懷孕這兩件事了,以后就是生孩子和養(yǎng)孩子?!庇峒?cè)骄趩实卣f。
“別難過了,辭了就辭了吧。以后只要我還在雜志社,等你想回來時再回來?!蔽喝R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長長的辦公桌走到她面前張開了雙臂。俞紓?cè)揭舱玖似饋肀ё×怂?p> “魏萊姐,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能夠有機會在這里工作,讓我在工作中找到我自己。”俞紓?cè)秸f。她想起了她們相遇的那一天,想起了夢想照耀她的生活。眨眼間,一切都結(jié)束了。
“好了,別難過了!都會好起來的。好好養(yǎng)身體,懷孕生子或許就是女人履行作為妻子義務(wù)的一部分吧,畢竟普世的觀念就是這樣。將來等你想回來工作的時候,還可以再回來的。你就當(dāng)給自己放個長假,開開心心的。”魏萊說。
“嗯。魏萊姐,我會想你的!”俞紓?cè)秸f著,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紓?cè)?,等一下。我有東西送你?!蔽喝R叫住她,低頭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書。她沉靜地說:“這本書是我很喜歡看的一本書,還沒讀完,但是寫得很好。你要走了,就把這本書送給你吧。”她說著將書遞給俞紓?cè)健?p> 俞紓?cè)浇舆^書,低頭看著書的封面說道:“《金色筆記》,多麗絲·萊辛的書,我還從來沒讀過她的書呢!我一定會仔細讀的?!?p> 魏萊笑盈盈地望著俞紓?cè)?,眼神中掠過一種夾雜著不舍、遺憾和鼓勵混合而成的復(fù)雜情緒。她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目送她走出了辦公室。
俞紓?cè)缴袂槁淠貜碾s志社辦公大樓里走出來,她眼里盈滿淚水。天空格外晴朗,陽光明媚的有些刺眼,以至于她剛剛走出大樓的旋轉(zhuǎn)門就被烈日灼的迷上了眼睛。那天是BJ的初春里普普通通的一天,無數(shù)人從無數(shù)棟大樓里出來,涌上無數(shù)條街道;也有無數(shù)人從無數(shù)條街道,邁進無數(shù)棟大樓的旋轉(zhuǎn)門。每個人心里都藏著自己的故事,每張臉上都掛著獨一無二的表情,他們有的得意、有的失意、有的篤定、有的彷徨、有的圍著生活的中心,不厭其煩地兜圈子,有的脫離生活的中心奔赴下一站。他們在找尋什么,又將得到什么,俞紓?cè)綗o從知曉,她目光所及,僅僅是自己腳下被烈日拉長的黑色影子。如果生命充滿彈性,那么被陽光拉長的暗影,一定會在夜里毫無征兆的彈回來。但這種回彈一定有個前提,就是人不能站在月光下,也不能站在空曠之地的路燈下,而應(yīng)該站在一個房間里——一個充滿煙火氣的房間里——那個房間是屬于女人的房間。她在那里獲得了多少自由,就失去了多少彈性。直到她渾身僵硬,硬挺挺地去適應(yīng)生活、順從命運。她與最珍貴的一部分自我決裂了,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的命運之中,履行做妻子的責(zé)任與義務(wù)。她感覺到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意愿被剝奪了,但她并未真正意識到這種剝奪意味著什么。她苦苦追尋卻尚未完全成形的獨立性,在她投身家庭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了。
一個女人一旦與一個男人組建了家庭,那么是否意味著這個男人就可以憑借自己肩負的社會性,去掌控這個與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往后余生的任何一個生命階段,而且冠冕堂皇、理直氣壯?或許俞紓?cè)绞莻€例,因為她被扣上了“不孕”的帽子,因為她要長期服藥,來證明自己是個健康的女人。可是這與那些只要結(jié)婚或者懷孕,就心甘情愿擺脫自身一部分社會性的女性命運又有何差別呢?相較于她們而言,俞紓?cè)降牟恍?,不過是體現(xiàn)在兩方面而已——時間與選擇權(quán)??墒沁@種思考和這種比較真的有意義嗎?俞紓?cè)阶约阂膊淮_定。她只知道她要面對現(xiàn)實,學(xué)著用理性去生活。
那些成天叫嚷著要獨立的女性從來不知道何為獨立,獨立如果僅僅存在于經(jīng)濟層面未免淺薄,只有從精神層面真正做到獨立自強的女性才能稱之為獨立女性。獨立絕不是掛在口中時不時搬出來賣弄標(biāo)榜的時髦口號,而是一代代女性在滾滾向前的社會巨輪中,歷經(jīng)艱苦卓絕的奮斗、探索、掙脫而最終迎來的覺醒。如果一位女性真正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渴望獨立,那她就必須在一定程度的社會普遍觀念中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切膚之痛,最終才有希望將所有陳舊的、保守的、偏見的、怯懦的、頑固的東西從她的身體上徹底剝落。一個女人只有通過自身的完善來完成自我實現(xiàn)的時候,她才有資格稱自己為獨立女性。而要做到這一點又何其艱難,困難程度絲毫不亞于宇宙飛船飛入太空。究其原因,也許除了社會賦予她的普遍意義之外,更多的還是在于女性自身。女人天生柔軟而感性,容易被說服和感動,甚至是自我感動。俞紓?cè)骄褪侨绱?,?dāng)她決定辭職,徹底回歸家庭生活的那一刻起,她身上屬于自我意識的一部分就已經(jīng)隱去了。她活在了她丈夫的期待里,這便是獨立女性首先要摒棄的心態(tài)。她好像退回到了她母親的那個年代,盡管她不是百分百的心甘情愿,但她覺得她確實應(yīng)該那樣做。這是俞紓?cè)皆谠馐苌畹闹貏?chuàng)后,進行自我反思時得出的結(jié)論。她責(zé)怪自己,卻又深知那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一切都前功盡棄了,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是陳彥的妻子。現(xiàn)在,她的“領(lǐng)地”就是那個房間,就像她母親的領(lǐng)地是遙遠的陜西北部的某個小山村的某個院落一樣。俞紓?cè)奖瘺龅陌l(fā)現(xiàn),她從小到大努力掙脫的命運,一刻都不曾真正離開她,不管時空上的差距有多大,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命運,本質(zhì)上卻未曾改變幾分。婚姻,對于一個女人而言意味著一定程度上的約束,在婚姻里女人變了味兒,而愛情更加變了味兒。如果俞紓?cè)竭€能夠在婚姻中感受到幸福的話,那么這種幸福,一部分來自約定俗成的“安全感”,一部分來自她大腦中的臆想。確切說,俞紓?cè)降男腋碜杂谒娜彳浐兔舾?,她的不幸亦來自于她的柔軟和敏感。她身處現(xiàn)實世界,卻活在想象的世界?,F(xiàn)實世界是她生活的幻影,想象的世界里才讓她感覺安寧踏實。她在長長的夢里不斷自我催眠,然而,一年后,這個夢將在命運的巨大震顫中徹底碎裂,而那些殘夢將像破碎的玻璃渣一樣,一片片、一塊塊統(tǒng)統(tǒng)扎進她的心里。
辭職以后,俞紓?cè)皆谏l(fā)著中藥味氣味的日子里,度過了十個月的頹廢時光。事實上,俞紓?cè)皆谶^往的歲月里也度過這樣的日子,但現(xiàn)在和過去截然不同。因為,在過往的時光里,她試圖探索和找尋,可以說是懷揣著夢想和渴望,而現(xiàn)在她一無所有,整個人幾乎就是一副皮囊。她并沒有懷著神圣的期待,渴望自己的身體里長出新的生命,她也無法體會到世人所津津樂道的所謂“母性的光輝”。她覺得將女人一生最矚目的角色定位為“母親”是一個莫大的謊言。這個謊言欺騙了無數(shù)女人的一生,仿佛她們只有成為母親才稱的上是一個完整的女人。
她覺得此時如果她懷孕的話,那么這個孩子并非從愛情中誕生,也并非從她自身強烈的意愿與渴望中誕生,而是從某種觀念中誕生。這一點,與她自己的出生如出一轍。她不是不能生孩子,也不是不能全心全意做個家庭主婦,只是她希望這一切都出于她自己的意愿,而不是被某種觀念或者規(guī)矩所強迫。她認為一切來自外力而非由心而發(fā)行為,都毫無意義。她想起了那次意外懷孕,想起了那個被現(xiàn)實生活扼殺在腹中的小生命。如果她沒有走進那間明晃晃的手術(shù)室的話,那個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歲了。不知怎的,她固執(zhí)地認為,在愛情中孕育的小孩會比在觀念中孕育的小孩更加漂亮,更加聰明,也更加快樂。盡管她并沒有為自己的觀點找到依據(jù),可她對此確信無疑。如果這一點從生理角度無法驗證,那至少可以在生活中得以驗證——因為她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沒有人能夠像擦玻璃一樣,將一個人心靈上的塵埃輕松拭去。過去,現(xiàn)實生活扼殺了她的“愛情之果”;如今,現(xiàn)實生活又要逼她通過藥物治療來孕育“婚姻之果”。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棵生長在綠化帶中樹,而生活就是那個表情嚴(yán)肅、中規(guī)中矩的園丁,它可以肆意地在這顆樹上進行剪枝和嫁接。
備孕歷程,艱辛而漫長。在長達一年的居家生活中,俞紓?cè)矫刻於荚谥貜?fù)做的事情,除了慣常的家務(wù)勞動和煎藥服藥以外,她每天還會在午飯過后,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有時天氣晴朗,陽光透過窗戶在潔凈的地板上投射下一個個小方塊,窗臺上的綠植有的在小方塊里隨風(fēng)擺動著枝葉,有的只露出半盆或明或暗的影子。她就這樣盯著它們,心里空空蕩蕩。那時,她時常想起她的母親,想起她因消瘦而愈發(fā)顯的矮小的身影。她的家庭生活幾乎可以用她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在這個家里,我就沒有清閑的時候,總有干不完的活兒!”來概括。她常常是話音未落,就已全情投入到下一項家務(wù)活計中,直到家中的一切事務(wù)都被料理妥帖,她才會滿意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喝水一邊審視自己的勞動成果,口中還會偶爾喃喃自語“這個家終于有個樣子了”。對于母親的抱怨或者自語,其他三個家庭成員早已習(xí)以為常。他們對此向來不置可否或者干脆不以為然。當(dāng)俞紓?cè)阶銎鸺彝ブ鲖D時,她才漸漸明白了母親獨有的生活藝術(shù),即她在不盡如人意的生活中,找到一種旁人(她的女兒)無法企及的平衡感。她一生都處在這種平衡感當(dāng)中,生活的游刃有余。倘若把生活比做汪洋大海,那么她的海域永遠沒有驚濤駭浪,有的只是細小波紋。她是個偉大而出色的女人,她總是能夠在有限的經(jīng)濟條件下,讓家人穿的干凈整潔、吃的津津有味。這是她生活的全部秘密,她以此為樂,也以此為榮。
如今,俞紓?cè)揭惨^這樣的生活了。把自己全然地奉獻給家庭和下一代,這是她最終的歸宿和價值嗎?她會為此而感到滿足和自豪嗎?她不會!她是她母親的孩子,可是她一點也不像她——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與她完全相悖的人——或者說她給予她的是她自身性格和價值體系中最想躲避和厭惡的那部分。她一直都在躲避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可她的一只腳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邁進了母親的生活框架之中。她的生活也是茫茫大海,唯一不同之處在于她永不饜足于清波漣漪,她的內(nèi)心在經(jīng)歷著一場場海嘯。她無法找到母親的生活藝術(shù),亦無法進入那種充滿智慧的平衡感。她與母親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當(dāng)母親望向她的領(lǐng)地時,眼神里充盈著滿足;而她望向她的領(lǐng)地時,眼神里溢滿了憂傷。
母親在那個農(nóng)家小院里度過了半生,卻永不厭倦。這一點,一家人都了然于胸。因為她每次外出探親(去她的姐姐家或者兄長家)歸來后,總會說一句“哪里也不如自己家里住的舒服”。這時,父親就會在一旁笑著附和道“那是”。
俞紓?cè)降母改钢g,似乎達成了某種堅固的、秘而不宣的默契。這一點,在他們的家庭生活中隨處可見,比如:每塊田地里種什么農(nóng)作物、逢年過節(jié)吃什么“大餐”、孩子們長大后從事何種職業(yè)、甚至他們老了以后,晚年生活如何度過等等。自俞紓?cè)接浭缕?,她的父母之間就達成了某種驚人的一致性。他們甚至從來都不用費盡口舌,去說服對方同意或者順從自己的觀點和想法。盡管他們在雞零狗碎的小事上爭執(zhí)不斷,有時甚至掙得面紅耳赤,接連好幾天陷入冷戰(zhàn),但他們對大多數(shù)重大事情的觀念驚人的一致。俞紓?cè)綍r常驚訝于他們的這種一致性,因為他們結(jié)婚前,就像是彼此拆盲盒一樣相遇相識,根本沒有經(jīng)歷過戀愛,便迅速組建了家庭。如果幸福僅僅從心靈層面衡量的話,俞紓?cè)降母改笩o疑是幸福的。他們的心靈不僅僅在那片裸露而貧瘠的土地上是自由的,在彼此的世界里也是自由的。他們互為主體,互為歸宿,他們是同一種人。如果把生活看作某種命運的話,那她的父母都是命運的寵兒。
而俞紓?cè)絼t遭遇了完全不同的命運。面對那間如同籠子般的房間,她覺得自己從未真正的擁有過心靈的自由。這種束縛有的來自她自身,有的來自陳彥,還有的來自婚姻本身。她的情緒有時會無端地激動起來,對自己滿懷憤懣,對陳彥亂發(fā)脾氣。有時她又會在精疲力竭中平靜下來,像一只聽話的小貓一樣安靜乖巧。似乎她的體內(nèi)有有兩種成分,一種野性,一種溫和。而她從未真正學(xué)會如何駕馭它們,只是任由它們擺布?;蛟S這是一個人心智不夠成熟的標(biāo)志,可是她何時才能成熟呢?她天性如此,這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盾牌。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個隱藏在自己身上的秘密,昭示著的一種無可逃避的命運。
現(xiàn)在,陳彥望向俞紓?cè)降难凵窭镆呀?jīng)毫無愛意。他灼灼的目光中只有一層涵義,那就是希望她盡快為他生下一個孩子。愛情輕若鴻毛,生活卻是沉甸甸的。為了那個沉甸甸的果實,他們將每一個夜晚燃燒,將身體與靈魂全都奉獻給生活。他們?nèi)紵雇?,只是為迎來嶄新的生命曙光。理性控制下的激情是可怕的,房間里到處彌漫著可怖與虛無的氣息。丈夫的理智來自于他那堅如磐石的生活理念,妻子的理智來自于她那橫沖直撞的自我意志。最終,夜晚被燒成灰燼,緊接著是一片死寂。
當(dāng)一個接著一個的夜晚被燃燒、一碗接著一碗的湯藥被吞下之后,俞紓?cè)降母怪腥耘f毫無生機。這時,陳彥開始將質(zhì)疑的矛頭指向了妻子的主治醫(yī)生。
“這都快一年了,你還是沒懷上。要不咱換個專家看看。這次,咱找最好的專家。”陳彥眉頭緊鎖著說。
“最好的專家,可不好掛號,聽說要半夜排隊,才有可能掛的上號?!庇峒?cè)秸f。
“沒關(guān)系,那我就半夜起床唄!”陳彥說。
“隨你便!”俞紓?cè)嚼淅涞卣f。
“明天早上我就去排隊,要是掛到號給你電話?!标悘┱f。
“嗯”俞紓?cè)秸f。
第二天,陳彥凌晨四點多就出了門,掛到號已是上午八點。俞紓?cè)揭乐姆愿纴淼结t(yī)院,等了將近三個小時才輪到她問診。醫(yī)生是一位看上去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俞紓?cè)竭M門的時候,她抬頭看了一眼她,然后低頭一邊操作電腦一邊說:“坐,什么問題???”
“我備孕期間,一直沒懷孕?!庇峒?cè)秸f。
“從來沒懷孕過嗎?”醫(yī)生問。
“四年前懷孕過,做了人流?!庇峒?cè)秸f。
“把手給我”醫(yī)生說。俞紓?cè)巾槒牡貙⑹稚炝诉^去,放在桌子上,眼睛盯著醫(yī)生那張漠然的臉。
“沒什么問題?!贬t(yī)生把完脈后說。
“可是,我已經(jīng)備孕快一年了,一直懷不上。我已經(jīng)在這里看了快一年的病了,一直在吃藥?!庇峒?cè)秸f。
“嗯,我看你病例了。沒什么問題,那些藥都是滋補的藥,吃不吃都不影響懷孕。”醫(yī)生說。
“大夫,那我怎么一直懷不上呢?我要怎么辦?”俞紓?cè)絾枴?p> “我看了你所有的檢查記錄,該做的檢查基本都做了,你沒問題。放心吧?!贬t(yī)生說。
“可是我怎樣才能懷孕呢?”俞紓?cè)絾枴?p> “懷孕是兩個人的事,讓你老公掛個男科看看。怎么不懷孕只讓女人看病呢!”醫(yī)生有些不耐煩地說。
“可是——,可是我居然吃了快一年的中藥了?!庇峒?cè)綉n慮地說。
“那些藥都是滋補的,吃了也沒什么壞處?!贬t(yī)生說著,便開始在病歷本上寫了起來。
“大夫,那我不用再吃藥了?”俞紓?cè)絾枴?p> “不用了。另外,我建議你們查一下染色體。有的不孕是染色體異常導(dǎo)致的?!贬t(yī)生說。
“染色體異常?這個應(yīng)該不會吧,我以前也懷孕過。”俞紓?cè)秸f。
“染色體異常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因為工作環(huán)境導(dǎo)致的。比如,長期在高輻射的環(huán)境下工作就有可能造成染色體異常。而且,染色體異常有的情況下是導(dǎo)致懷孕困難,有的情況下是導(dǎo)致胎兒畸形,這都不一定。你們最好查一查?!贬t(yī)生說。
“那今天可以查嗎?”俞紓?cè)絾枴?p> “醫(yī)院不查染色體,醫(yī)學(xué)科學(xué)院可以查染色體,但是需要預(yù)約。我給你電話,你們自己預(yù)約去查?!贬t(yī)生說。
“好的,謝謝您,大夫。那我拿著染色體檢查報告,再來找您看是吧?”俞紓?cè)秸f著接過大夫遞給她的病例本。
“是”醫(yī)生說。
陳彥在大廳里等她,看到她出來便急切地問:“怎么樣了?大夫怎么說?”
“大夫說我沒問題,以后不用吃藥了。讓你去看一下男科。”俞紓?cè)饺玑屩刎摰卣f。
“什么?大夫讓我去看男科?我能有什么病啊!”陳彥有些氣急敗壞地說。
“大夫是這么說的。你愛看不看,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用吃藥了!而且,大夫說讓我們都去查一下染色體?!庇峒?cè)秸f。
“什么?還查染色體?這么麻煩嗎?”陳彥一臉驚訝地說。
“大夫說我該做的檢查都已經(jīng)做過了,我沒什么問題。咱兩最好查一下染色體,而且你也看一下男科?!庇峒?cè)秸f。
“好,我去看男科。那染色體什么時候查?”陳彥問。
“染色體不在這里查,要去科學(xué)院查,大夫給了我電話,我們需要提前預(yù)約?!庇峒?cè)秸f。
“好,那一會兒回家我來預(yù)約?!标悘┱f。
俞紓?cè)浇K于可以理直氣壯地告別中藥了,她如釋重負,幾乎要在大街上歡呼雀躍起來。當(dāng)天晚上,她沉浸在喜悅中睡不著覺。然而,這份突如其來的欣喜很快就消失了。當(dāng)她想到自己因為長期服藥而失去工作的時候,另一種痛苦包圍了她。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場持續(xù)了八年之久的親密關(guān)系中,承受的苦難遠比幸福多??膳碌氖?,這種苦難才剛剛開始。她仿佛已經(jīng)一眼望到了她與陳彥的婚姻全貌?,F(xiàn)在她為了懷孕而放棄工作,將來她還會經(jīng)歷多少次自我奉獻呢!不出意外的話,在她成功受孕后,又將經(jīng)歷另一場苦難。她不知道為什么她已經(jīng)無法從生育小孩中獲得滿足感。四年前,曾在她心靈上掀起幸福漣漪的事情,如今即將在她身上重現(xiàn)的時候,她的心居然沉靜而冷漠。她無法完全搞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到底是怎么了。很多女人都渴望自己成為母親從而使自己的人生變得完滿,可她竟對孕育孩子這件事毫無興趣。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個蓬頭垢面、以“媽媽”自居的俞紓?cè)皆谝豢滩煌5夭俪旨覄?wù)、養(yǎng)育小孩。她終將變成與她母親一樣的女人,而她體內(nèi)橫沖直撞的自我意志,終將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離她而去。
一周后,夫妻兩做了染色體檢查并拿到了檢查結(jié)果。他們之所以做染色體檢查,不過是為了排除億萬分之一的導(dǎo)致不孕的可能性。實際上,他們都篤信由于基因問題導(dǎo)致不孕的事,壓根兒不會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畢竟他們各自的家庭成員都很健康。然而,正是這個他們并不放在心上的基因問題,卻讓這個本就死氣沉沉的家庭雪上加霜。他們?nèi)f萬沒想到的是,檢查結(jié)果足以引起這個小家庭徹底的震顫和動蕩。
俞紓?cè)绞种心弥欠荨度祟惾旧w核型分析報告》整個人呆若木雞,她甚至無法接受那個事實,她希望自己只是在做夢??墒菆蟾嫔虾杖粚懼悘┑拿郑滥鞘钦娴?。檢查報告上面有些歪歪扭扭的染色體圖案,有兩組排列上標(biāo)了紅色的箭頭,下面寫著三行字,其中最后一行顯示“G-帶核型分析偶見一個細胞2號與17號染色體長短臂之間相互異位?!彼抗馑浪蓝⒅蔷湓?,似懂非懂。由于科學(xué)院只提供檢測并不對結(jié)果做出解釋,所以她并不清楚染色體異位意味著什么,只能期待接下來醫(yī)生給出的權(quán)威解釋。
無論如何,她知道情況不妙。她曾以為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就這樣如晴天霹靂般降臨到她的丈夫身上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一個奇跡。她看著丈夫——看著那個逼著她吃了近一年中藥的男人——一句話也不想說。她的目光堅硬而冷酷,她想用她的目光將他所有的自以為是與狂妄自大刺穿,她想讓他無地自容,想讓他知道,他對她做了些什么。她在期待著他的解釋。
“科學(xué)院的人說了檢測結(jié)果每次都有差別,說不定我下次再做就好了呢!”丈夫避開她的目光,故作鎮(zhèn)定地說。隨后,他講那兩頁紙從她手中奪過來,動作敏捷地塞進了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