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jié)那天，俞紓?cè)交氐搅碎焺e五年的BJ。
此刻，她正站在機艙過道里探著身子，從高高的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機艙內(nèi)充盈著空姐廣播的聲音、行李箱拉動時與地板摩擦發(fā)出的聲音，以及等待出艙的旅客們的竊竊私語聲。狹長的走道里人頭攢動，一支歪歪扭扭的隊伍在兩排座椅之間緩慢移動著。在這支隊伍的末端，站著一位身穿黑色呢大衣的年輕女人，她看上去三十多歲，卡其色的漁夫帽下掩映著一張神情淡漠的臉。很顯然，她沒有同伴，是一個人獨自旅行。她想：“時間過得真快??！我已經(jīng)離開BJ五年了。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一定變化很大吧！”
當她拉著行李箱走出艙門的一剎那，一種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夕陽的余暉映襯在跑道兩旁荒蕪的草坪上，遠處停泊的飛機機身上涂抹了一層柔和的金色。微風拂過臉龐，空氣中散發(fā)著清冷的氣息。這是BJ早春特有寒意。俞紓?cè)焦o了大衣，并且將細長的腰帶在腰間緊緊地打了個結(jié)。隨后，她便跟隨著人群步，伐輕快地朝擺渡車走去。車里人聲鼎沸，先前的竊竊私語已經(jīng)變成了談笑風生。她找了個靠窗的角落站著，將整個身子都背對著人群，似乎這個單薄的背影可以作為一道屏障將一切喧嘩阻隔在外。她望著窗外，面色沉靜。某種隱隱綽綽的情愫在她心里似水般流動著，與眼前不斷后退的景致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個神秘的情感漩渦。
十幾分鐘后，這個漩渦消失了，然后又出現(xiàn)了。它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在了去往BJ市區(qū)的出租車上。車窗外，倏然而過的樹木和建筑物在沉沉的暮色中漸漸變得虛幻。往事猶如一團團浮萍漂浮在神秘的漩渦之上晃動著，最終化作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感傷，從她的眼底輕輕掠過。她按下了車窗，希冀著呼嘯而過的風，能夠吹散內(nèi)心的陰霾。
“姑娘，這大冷天的，你怎么還開窗？”司機不解地問。
“我有點暈車，透透氣?！庇峒?cè)交卮稹?p> 在天色漸暗的公路上，在空間狹小的出租車里，往事無聲無息地將她包圍，仿佛她是逃走的獵物，現(xiàn)在又重回到了狩獵者的視線。
車子駛進市區(qū)的時候，流逝的歲月攫住了她，記憶的閘門無可避免地徹底打開了?；貞浺嗾嬉嗷?，恍然若夢。
“新麗酒店到了?！彼乃季w被耳邊傳來的聲音喚醒。
俞紓?cè)綇耐轮谢剡^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窗外已經(jīng)華燈初上。在車子停泊的輔路旁，一棟暗灰色的大樓高高聳立著。在大樓的旋轉(zhuǎn)門上方“新麗酒店”四個大字亮的晃眼。
未來半年內(nèi)，這家酒店將成為俞紓?cè)降亩唐诰铀?。大約三個月前，俞紓?cè)浇邮芰斯救碌娜耸氯蚊?。她被公司調(diào)到BJ的新項目工作。公司的決定很容易理解，一方面是出于項目需要，另一方面是因為俞紓?cè)蕉嗄甑谋逼?jīng)歷使她在各方面都更容易適應和開展工作。同事們對她的北漂經(jīng)歷充滿好奇，畢竟北漂九年卻選擇離開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但她對此要么一笑了之，要么避重就輕，含糊其辭?？傊?，北漂經(jīng)歷對她而言就像一道深深的傷疤，只要揭開就會感覺到疼痛。盡管如此，面對公司的派遣，她還是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而且，奇怪的是她竟然也好奇自己面對過去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如果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都應該被遺忘和否定，那么現(xiàn)在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只要到了明天，今天就已然成為過去。如果今天注定要被遺忘，那明天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也許，我該坦誠而正直地面對過去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全部命運，就像我現(xiàn)在正在真誠而正直地面對生活，面對現(xiàn)在的我一樣。”俞紓?cè)绞窃跊Q定接受公司派遣的前一晚跟自己這樣說話的。
辦完入住后，還沒等她回到房間，手機就響了。電話是母親打來的，她關切地問：“紓?cè)?，到了嗎？?p> “嗯，剛到，剛辦完入住。媽，先不說了，等會兒到房間了我再打給你?！彼f完便掛了電話，拉著行李箱穿梭在迷宮一般的酒店走廊里。在十六樓走了大半圈以后，俞紓?cè)浇K于在走廊東北角的地方找到了她的房間。當她推開房門時，印入眼簾的是一面半明半暗的落地窗后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光。她動作緩慢地脫掉大衣和帽子，徑直走到了沙發(fā)跟前坐了下來。她將整個身子都靠在沙發(fā)上，然后便拿起了手機，撥通了電話:“媽，我到房間了?！?p> “到了就好！房間里怎么樣啊，冷不冷？離你上班的地方遠嗎，離你原來的住處近嗎？”
“房間挺舒服的，一點也不冷。酒店就在公司附近，走路十幾分鐘。離我原來住的地方挺遠的，放心吧?！庇峒?cè)秸f。
“離得遠就好，離得遠就好。”母親喃喃地重復著，好像那句話不是說給俞紓?cè)铰牭?，而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媽，過去的就過去了，我不會再想了，你別擔心了。時間不早了，我稍微收拾一下，要下樓吃點東西，就先不說了??！”俞紓?cè)秸f。
“嗯，好，那你趕緊吃點東西，早點休息?！蹦赣H說。
“知道了，媽。改天我再給你電話?！庇峒?cè)綊斓綦娫捄?，仍舊斜靠在沙發(fā)上紋絲不動，旅途的倦意席卷了全身，以至于她似乎連挪動一下身體、調(diào)整一下坐姿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打量起眼前這個陌生的房間，一股強烈的陌生感席卷而來。她輕輕嘆了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依舊靠在沙發(fā)上。當回憶的浪潮褪去之后，裸露在她眼前的也僅剩全然的孤獨了。事實上，這種感覺常常在一個初來乍到者心里出現(xiàn)。這些年，俞紓?cè)皆缫焉钪O應對孤獨的方法。于是，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后，自言自語道“收拾”，仿佛這句話具有恢復精神的效用似的。
她打開行李箱和背包，準備將隨身攜帶的物品與這個陌生的空間之間構(gòu)建起某種親密聯(lián)系，也試圖讓自己在這種聯(lián)系中找到安全感。曾在BJ奮斗的九年里，她搬了七次家。每一次她都用這種方式與陌生環(huán)境建立聯(lián)系，也從中找到某種莫可名狀的和諧與慰藉。
很快，旅行箱中的衣服已經(jīng)平平整整地掛進了衣櫥、筆記本電腦也擺在了電視背景墻旁邊的小書桌上，就連那些隨身攜帶的書籍也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排成了兩列，一本緊挨著一本放在床頭兩側(cè)的床頭柜上。俞紓?cè)矫看沃灰煸L陌生的環(huán)境，都能夠在隨身攜帶的物品所營造的熟悉氛圍中覓到某種模糊的安全感。這大概是她多年以來漂泊不定的生活所賦予她的生活之道吧！
俞紓?cè)绞且粋€崇尚極簡生活方式的女人，即使這次差旅生活為期半年，她所攜帶的行李也不過一只旅行箱、一個背包和一個大號的托特包。確切地說，俞紓?cè)降臉O簡主義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生活用品的去繁從簡，更像是一種從過往的人生經(jīng)歷中淬煉出來的生活理念，以至于她在很多方面都極為節(jié)制，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在風雨飄搖的生活中讓自身與外部世界保持平衡與和諧。
要怎么來描述她呢？如果你試圖從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身上找到些許明艷的色彩，那么注定是徒勞的。甚至你打開她的衣櫥，也不會發(fā)現(xiàn)一件顏色鮮艷的衣服，你所能夠找到的頂多不過幾條顏色相近的藍色絲巾，從靛藍、天藍、湖藍到孔雀藍。她的臉上總是一副嫻靜的神情，看上去既不明媚，也不暗淡。雙眸中透出一種清醒與澄澈，仿佛一汪永遠不會泛起漣漪的湖水。這就是她的面容。她看上去絲毫沒有三十幾歲的女人臉上該有的神態(tài)與痕跡，以至于很多人第一次見到她時都會驚訝地感嘆：“你真的三十幾歲嗎？我以為你二十幾歲呢！你看上去一點不像這個年齡段的人！”大概那些熟識她的人都以為她是被上天眷顧，才會擁有一張看似青春尚存的面容。其實，沒有人會知道，這張臉所顯現(xiàn)出來的清澈與淡泊，是在五年前的某一天突然煥發(fā)出來的。那一天她的生活和他的精神徹底被摧毀了。
那一天，她按下車窗，將面目全非的生活和支離破碎的自己統(tǒng)統(tǒng)丟進了風里。
如果說，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中還殘存著往日生活的淡影，那么除了那些被水泡過后的腫脹變形的書籍以外，便無其他了。這些書跟隨著她、陪伴著她，似乎已經(jīng)成為她生命歷程中唯一不變的存在。它們的名字那么醒目：《尤利西斯》、《悲劇的誕生》、《月亮與六便士》、《約翰·克里斯朵夫》、《百年孤獨》、《飄》、《顧城詩選》、《里爾克詩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