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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半

江半

寇冬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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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11-26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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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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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江上

江半 寇冬 4867 2021-11-25 11:01:37

  章臺路上開著艷麗的花,時不時有一兩片落入半江洗衣的木盆里?;堑囊雇磉€未開始,勾欄院里的姑娘們卻已早早換上了紅妝。

  半江擰了一把衣服,揩了揩發(fā)紅腫脹的手指。身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丫頭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互相碎嘴著。他放下洗干凈的衣服,看著她們不斷張合的嘴。他從來也弄不明白她們終日里在說些什么,就像被丟進一個透明的隔膜里,看著身邊的世界逐漸遠去。

  半江在他八歲那年被凈了身,家里人指望著他多少能在朝中混出點出路。脊背佝僂的父親自帶著他去了小刀手那里。受凈的地方是一處小土屋,四面被密密麻麻地封著,沒有一絲風透過。半江被灌了大半碗酒,小小的身軀被人壓制在桌上,刀刃冰冷地滑過他的身體。在張皇無措間,他想開口叫他的父親,可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最后一聲喊叫被拉扯成千萬根絲線穿透過身體,他在劇痛中昏厥過去。再醒來時已是黃昏,土屋里凝滯的空氣中帶著血和酒的氣味,屋子里沒有一個人,他想再次開口,卻只是徒勞。

  沒人會要一個不會說話的閹兒,父親只能輾轉把他賣到了青樓做了傭人,用那點可憐的賣身錢償還了小刀手的酬金。自此以后,半江再也不曾見過他,而青樓里多了一個啞巴。人們都說他有一張不錯的臉,只可惜不會言語,看人的眼神又漆黑冷峻,簡直就像蠻荒之所不通人言的怪物。

  半江早已聽慣了流言碎語,有時他想,或許他們講的也對,那個再也記不起相貌的父親用他換來了一家老小的安穩(wěn),他自己則用聲音和心,換了一張無悲無喜的面具。

  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一年。

  他在這十一年里又被推來攘去地換了許多個主子,許多張姣好的面目在他眼前輪番更替。這些人里面,有的在年老色衰后被拋棄,有的最后從了良,跟著丈夫去了遙遠的地方。直到后來他被鴇母帶到了安姑娘那兒,他抬起頭來看著姑娘清澈的眼睛。耳邊鴇母正對著她說話,她說他叫做半江,是個啞巴,問安姑娘這樣是否可以。

  “無礙?!彼χv。

  半江在回憶中微微悵然,遠處微明的燭火光焰起伏在夜晚稀薄的霧氣里?;堑囊雇斫K于到來了,無數壓抑的狂歡掩在檐廊下隨風飄揚的衣裙里。他也該盡他的本分,拋下這些無謂的妄想,替安姑娘換上新進的紅妝。

  到安姑娘的繡房須經過一條悠長的走廊,空氣里潮濕的鈴蘭香味煙氣一般的縹緲。半江垂著頭,踏上擦拭光亮的地板,腳步急促地轉過拐角便到了姑娘的門前。楠木門半開著,姑娘正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望著一柄玳瑁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江扣了會兒房門,安姑娘才晃過神來。

  “進來吧?!卑补媚镎f。

  半江踏進屋門里,替姑娘拿起梳子,注意到幾案上擱著一對雙魚咬尾的掐絲銀盒,大概是哪個癡心的恩客所送。安姑娘只是垂著眼簾,由著他打開盒蓋,掐上一點兒胭脂點在她的唇角。半江細致地為姑娘上著妝,丹青挑開墨染的眉,長發(fā)挽成精致的牡丹髻,一支步搖斜斜插過,桃紅滿面的臉上三分是春光,二分是柔弱的月色。

  木樓梯上突然傳來碎碎的腳步聲,鴇母的臉出現在半闔著的木門外,脂粉濃厚的臉被汗水弄得臟了,就像花樓外淤積著各路游船的江河水。半江替鴇母開了門,看著她艱難地擠進房里。

  “哎喲,姑娘您怎么還坐在這兒呢,樓下可來了個貴客啦!”鴇母擰了擰腰,好不容易提上了口氣,安姑娘仍是笑得恬淡,目光卻是冷的,“誰來了?”

  “是宰相府的新貴,今年剛進的舉人?!兵d母擦了把臉上的汗,忙不迭報上人名,“就是那林松,林公子呀,姑娘您可知道他嗎?”

  安姑娘頓了一頓,手上一只蝶紋華勝落在案上,她沉默了半晌。

  “我怎會認識這樣的貴人?!?p>  安姑娘微彎下腰撿起華勝,發(fā)絲由肩頭流淌,再起身時,淺淡的笑意仍然掛在嘴角。鴇母略帶不滿地望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交代了幾句后便下了樓,要姑娘隨后也一道下去。

  “半江,今兒晚上就別等我了,替我把案上那疊糕果送去北樓吧?!?p>  安姑娘從匣里找了一柄玉簪戴上,隨口吩咐道。半江點點頭,看著姑娘提起衣裙離去,腳步聲空空地落在地板上,被樓下的歌舞聲逐漸稀釋。半江端起碟子,心內的一聲嘆息也逐漸隨風遠去。

  那晚的花樓可真熱鬧啊,爆裂的煙花就像沿河盛放的花一樣濃烈,到處只聽見放肆的笑聲。在這迷霧一樣花團錦簇的安樂鄉(xiāng)里,任他是輕狂的騷客還是不得志的仕子,只消半杯酒下肚,仿似人間一切煩惱自此消失,眼前只剩下這紙醉金迷的風景還在騷動不已。

  與花樓的繁盛相反,北樓是向來冷清的,這兒住著的,也左不過是一些賣力氣的短工。半江掩著糕點碟子向北樓走去。等到了地方,他照例先在木回廊上扣了半晌,門里的少年才應聲走出來,笑著向半江打著招呼。

  少年叫做常安,名字是安姑娘給取的,他們初次相見那天,半江就跟在姑娘身邊,看她白裙嫣然,笑著問少年的名字。

  他沒有名字,就像這樓里的許多短工一樣,十七歲出頭的年紀,卻有著一身蠻力。安姑娘遇見他時,他嘴里還咬著一只包子,四肢修長矯健,自北樓里飛奔而出,幾聲男人的嘶啞喊聲響起在身后,安姑娘攔住他,看著幾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到了身前。他們自是不敢煩擾姑娘,不成模樣地躬了躬身,瞪過少年一眼后,便回過身踱回了樓里。

  消停過后,少年從姑娘身后走出來,像是不知該說些什么,支支吾吾了半晌,被攥在手里的包子上印出一道臟兮兮的手掌印子。半江跟在姑娘的身邊,盯著少年汗污的臉,他長著一張明麗的面孔,說話時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像一只莽撞的小獸。

  “謝、謝謝姑娘?!?p>  “叫我安妤便好。”

  半江沒能料到的是,安姑娘似乎并不反感少年的魯莽,她時不時會讓半江帶著一碟糕果拿給常安,偶爾看著他胡亂往嘴里塞的樣子,還會笑出聲來。半江記不起來安姑娘過去是否曾這樣笑過,回憶里的她似乎總是一副嫻靜模樣,很難想見她會這樣露齒而笑,似乎和常安在一起的時候,她也逐漸變得開朗起來。

  少年的名字是姑娘在一個中秋夜里替他取的。那一晚上,花樓的生意并不好,她也樂得待在房里,只是卸下濃妝,望著鏡里時一陣恍然,半江看得出那眼里有些淡而不宣的哀愁,如遠山邊一點稀薄的云氣,四散在她的瞳仁里。安姑娘叫半江收拾了些糕果,同她一道去了北樓。十五的夜里剛下過一場雨,被烏云掩著的圓月露出一星半點慘然的白光,淡淡灑在北樓破敗的庭院里。平日里鶯聲燕語的花樓一霎間也冷清了許多,少年從北樓的小門里走出來,梳洗過的頭發(fā)鴉羽似的黑,他換了一件干凈衣裳,在那片清寂的月光里看著安姑娘的眸子,低聲問她是否愿隨他離去。

  “這一帶的地形我早已摸清了,如果你愿意,我們就一起離開這里?!?p>  那一晚,安姑娘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只是把那個替少年取的名字告訴了他,她說他叫常安,取的是愿他安好的意思。少年聽著她的話,攥緊衣服的指節(jié)早已泛白,后來他抬起頭問姑娘是為什么,姑娘說她還在等一個人。

  “若是你永遠都等不到他呢?”

  “我不知道?!?p>  半江無從得知姑娘到底在等著什么人,只是偶爾在一個熟睡的夢里,她會輕聲呢喃一個名字,而半江在她睡熟后便該離去,他從未試圖去聽清姑娘說的是誰,或許他只是不想聽清。

  為盛宴燃放的煙花已經燒到盡頭,夜空重回一片寂靜,宛如一盞中空的碗,蓋在眠夢未起的花樓院里。半江收拾了點心碟子,準備離去。往常這時候,安姑娘也差不多該歇息了,半江剛要走,卻被常安拉住了袖子。他轉過頭去看少年還有些什么事,卻意外瞅見少年低低垂下了頭。

  “你能把這個交給安妤姑娘嗎?”

  他伸出手,攤開的掌心里安放著一只木刻的匣子。

  半江沒有問常安里面裝著什么,只是接過少年手里的東西,略點了下頭,算作一聲允諾。夜色漸濃了,最后一絲人聲也被吞咽在了花樓的縫隙里,這時候的花樓就像是終于顯出原形的怪物,它以美色為食,以光陰為戲,時刻不停地嘲弄著身處其中不得脫身的人們。半江快步地走,手里的匣子是那樣沉,突然之間,他突然升起一種怪異的愿望,他希望能看一看這匣子里到底裝了些什么??芍讣膺€未觸及那黃銅扣子,他便頹然放下了手。

  看了又能怎樣呢,半江知道常安對姑娘的情意。那個少年可以給安姑娘他所不能給的,既然他自己的心中只余下些黃昏的灰燼,又有什么權利去窺探別人心中的秘密。

  半江輕輕地打開木門,把匣子安放在案上。安姑娘已經睡了,床邊掛著的帳子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影子。

  半江靜立著,看著柔和的月光穿過窗棱,像初春消逝的殘雪,掠過姑娘的面頰。安姑娘靜靜地沉睡著,半江伸出手去,在半空中小心臨摹著她的側臉。黑夜太過暗沉,或許再等一會兒月光也會消失不見,而他也該走了,放下這個夢,回到仆從的屋里,度過屬于他自己的漫漫長夜。

  第二日半江醒來時天還很早,他簡單拾綴過自己,穿過赤紅的走廊,推開安姑娘的房門。

  屋子里靜靜的,姑娘還躺在床上,偶爾傳來一兩聲熟睡的輕鼾聲。半江收拾著屋子,忍不住微笑起來,沒幾個人知道花魁入眠時的這個小習慣,他自然也穩(wěn)妥的守護著這個無傷大雅的小秘密,就好像他們之間共同遵守的某項約定。

  案上的匣子仍然擺在原處,半江將它拿起來,感覺比之前自己拿到它時輕了不少,安姑娘大約已經把東西放好了吧,他想著,重新把它擺回了原位。他有時會想起那日常安對安姑娘許下的諾言,那時候,少年眼里有某種明亮的東西在閃爍著,像湖泊的碎光,或是草葉上的露珠,他想,或許真有那么一天,安姑娘會同他一道離去。那時候自己該用怎樣的表情去送別呢,是欣喜,亦或悲傷,還是僅僅只是隔著層層樓閣的遙然相望。

  他從安姑娘的房里退出來,準備替她端上早點?;堑膹N房一般是要等到所有人起來時才會開火的,可安姑娘是個例外。廚房里的人都喜歡安姑娘,半江也曾不止一次地聽廚子感慨過,若是姑娘身在一個好人家,該是多么的好。半江總是聽見這樣的話,碎碎地在耳邊響起。或許人們覺得他是個啞巴,便什么話都能同他講上幾句,他也總是靜靜地聽。早些時候安姑娘剛來那會兒,半江還曾聽人碎嘴過,說安姑娘本來就是個大家閨秀,被不知哪兒來的窮酸秀才拐了去,就和戲文里常說的那樣,秀才后來變了心,用姑娘賣身的錢做了他那功名路上的盤纏,拋下了苦命的小姐在這煙花柳巷里度日如年。

  等到半江端著早點再次推開安姑娘的房門時,正巧她正對著鏡子梳妝。少有的用了一種半江從未見過的紅色,比珊瑚更顯鮮艷卻并不妖嬈。半江本來想提醒她:姑娘不該這么早上妝,可安姑娘只是轉過頭來,問半江有沒有用過早飯。

  他笨拙地搖了搖頭,眼看著安姑娘把那碟早點推到了他面前。她什么也沒有吃,換上了衣裳后便走出了門。半江捏著碗的邊緣,不確定該不該叫姑娘一聲,她迎著晨曦的眼角略微有些紅腫,半江沒有漏看這些,他想姑娘或許是哭了,可他不知道是為什么。

  晌午時候,半江正待在仆從漏雨的屋子里,看斑斑光點透過屋頂,恍若蝴蝶羽翅停在他手背上。微微發(fā)熱的陽光炙烤著土地,突然有人進門來對他說,安姑娘惹禍了!

  半江奔跑著,風從他發(fā)梢呼嘯而過,身旁的景物無時不刻地改變,他眼里幢幢搖晃著的終點是一面普通的木門,似乎同花樓里那些永遠虛掩著的許許多多的門沒有什么兩樣??砂虢男睦锴宄O了,那是鴇母對妓女們用私刑的地方。

  還沒等他走近,門里就聽得一陣竹板的揮舞聲,三尺長的薄片抽打在身上,余下空中一聲隱忍的抽痛。安姑娘被綁著,頭發(fā)抓在別人手里,姣好的容顏扭曲在難耐的疼痛里,唇角早已咬出了血,暈染得唇上胭脂又紅艷了幾分。鴇母則端坐在太師椅里,倚著手背抽一柄旱煙。一聲竹板響過,一片煙氣吹散。不知是過了幾盞茶的工夫,施刑的男人累了,鴇母的煙也抽到了盡頭,她擰著眉頭走到姑娘面前,把仍滾燙的銅嘴烙在姑娘的小腿上,問她:“疼嗎?”

  安姑娘沒說話,只是垂著眸子,淚水與汗水混雜在一起,滴滴分明地由她額角滑過。

  “我不過是叫你好生侍候那姓林的小子,你又有什么好為難?聽媽媽一句話——”鴇母不動神色地掐著安姑娘剛挨過打的后背,銅嘴碾著姑娘的腿,安姑娘卻只是沉默地咬緊了牙。

  “給我看好她!”鴇母丟下旱煙便直起身來,惡聲惡語地向身旁的男人吼道。半江趕在鴇母出門前躲進了側門里,小小的蔭蔽外高懸的太陽依然火熱濃烈,半江緊緊抓著衣袖,聽著房里漸漸響起的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宛如被一把匕首割開了胸膛。突然之間,他想去叫常安來,他想求常安帶姑娘永遠地離開這里。外頭的陽光那樣烈,就像鴇母頰上永遠花哨的紅色,安姑娘的哭聲漸漸地低了下去,門里只剩下時不時傳來的顫音。半江緊緊捏住手腕,泛白的關節(jié)被捏的發(fā)疼。烈日灼燒著黑暗的邊際,像是他的骨髓深處也快要被這光芒灼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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