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幕 ? 非敵非友 ? 三

　　自雁落原西進，愈是向前，風(fēng)雪便下得愈兇。原本一天飄雪便能盼來兩三日的晴好，如今卻是接連四五天的鵝毛飛雪，才能換來半日的喘息。及至過了霜降，整個北境都已被沒至腳踝的積雪所覆蓋，甚至往年須得大寒天才會封凍的虎嘯河上，都已結(jié)起了大塊的冰棱。

　　風(fēng)雪大大降低了赤焰軍前行的速度，也掩蓋掉了群狼經(jīng)過時可能留下的一切痕跡。原本大量牧民云集的各處避寒過冬的聚居地，如今非但沒有活人出沒的跡象，甚至連半條馳狼的影子也未能尋得見。

　　“派出去的斥候可曾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

　　將炎坐在烏宸背上，伸手將眉梢結(jié)起的白霜抹了去，轉(zhuǎn)向身邊剛剛提拔的一名率軍千戶問道。對方名叫博都，面對首領(lǐng)的發(fā)問卻是搖了搖頭：

　　“自三日前于虎嘯河南岸尋到大片血跡后，便再未能有什么新的線索。大和罕，我們已經(jīng)連續(xù)行軍半月有余，繼續(xù)在北地的冬季里這樣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對方話剛說到一半，便被黑瞳少年打斷了：

　　“確實所有的人同馬都已經(jīng)到了極限，但我們必須再堅持一日?；[河兩岸，乃是斡馬部最為肥美的一片草場所在。由此再向西去，便是屏東戈壁與石鏡海了。即便眼下遭遇豢養(yǎng)的馳狼反噬，乞紇煵苦心經(jīng)營了這么多年的要塞、前哨，也絕無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無蹤。況且，在這樣的風(fēng)雪中，我們必須找到能夠避風(fēng)擋雪的地方，方才能夠停下?！?p>　　博都明白，面前的這位和罕雖不是草原人，卻早已從故去的巴克烏沁·圖婭口中，清楚了解到了這片蠻荒北地的脾氣。他身上那股執(zhí)拗的勁，同數(shù)千年間于朔北奮力求生的草原人沒有半點差別。而那股執(zhí)拗，卻又明顯同其初至這片草原時有些不同，少了些不計后果的莽撞，卻是多了一些深思熟慮。

　　甚至連千戶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當(dāng)初是如何被這樣一個年紀(jì)小上許多的年輕人說服，領(lǐng)著一支或許是這片草原所僅存的騎隊，向西、向北突進。但黑瞳少年的話并沒有錯，如今他們四周皆無任何遮擋，若是就此扎下營來，恐怕一夜過去近半人馬都會被風(fēng)雪活埋。

　　“找到了！這里有狼糞！”

　　突然，風(fēng)雪中有人高聲嚷了起來。將炎使勁夾了夾馬腹趕上前去，只見平原上竟是出現(xiàn)了一道半人多高的地壟。風(fēng)從地壟北面，那略高于四周的坡頂吹過，在其后方形成了一片可用于避風(fēng)的場所。

　　待走得更近些，人們方才意識到，原來那道所謂的地壟，乃是十六、七輛草原上所特有的大車，于地面整齊圍作的一道半弧。車隊損毀嚴(yán)重，甚至有幾輛車上拉著的輜重都還未能卸下。而在碩大的車輪旁，更是橫七豎八地倒著百余名斡馬部眾早已凍硬的尸體。

　　高大的車身及其上高高壘起的輜重，如今便好似一堵墻，讓凜冽的風(fēng)雪于半弧中陡然變?nèi)趿嗽S多。很明顯在赤焰軍到來之前，無論是在風(fēng)雪中艱難覓食的畜群，還是斡馬部殘存的的部眾，亦或是饑腸轆轆的馳狼，都曾在風(fēng)雪中造訪過這處所在。

　　“幸虧今年的雪落得早，草原上的蜣螂還來不及將這些畜生的糞清理干凈?！?p>　　千戶也緊緊跟上前來，臉上卻是松了口氣。畢竟大車雖并未將風(fēng)雪徹底阻擋，卻也令人好受了許多。

　　然而將炎并沒有露出輕松的神情，反倒命令赤焰軍提高警惕，自己則從馬背上躍將下來，走到那堆早已在風(fēng)雪中被凍得脆硬的狼糞前，蹲下身來，抓起一條糞塊使勁將其捏碎。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些狼同我們在綏遙城所見如出一轍，也是吃人肉的！”

　　博都走上前來，果真瞧見和罕掌心碎開的糞塊中，有兩節(jié)人類的指骨。他忙又扭頭去看大車旁倒著的那些尸體，卻發(fā)覺其身上并沒有任何部位殘缺。

　　“如果狼群腹中的并非地上的這些尸體，那豢狼人又是從何處尋得了足夠多的尸體，能夠養(yǎng)活那些可怕的兇獸？”

　　千戶的面色旋即變得驚懼不安起來，但很快，他同將炎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幾輛載著輜重的大車上。

　　“若是這支車隊僅打算在此少歇，又怎會將車上的絕大部分輜重皆卸下？況且，如今這里除了大車同遍地的尸首，用來扎營的帳篷和水糧又去了哪里？”

　　將炎似在自說自話，卻是抽出嘯天陌徑直朝著一輛大車旁走去。不等博都有所反應(yīng)，他便已一刀將綁在車身上的數(shù)道繩索齊齊斬斷。輜重外裹著的油氈被風(fēng)掀起了一角，很快便滑去了一旁。而那油氈下面所遮之物，卻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車上如牧草般高高壘起的，并非是用來扎營的帷幕與柱梁，更并非供人吃喝的食水補給，而是以利器斬削下來，數(shù)個一組整齊捆扎在一起的人臂與人腿！

　　赤焰軍中有膽大者，當(dāng)即也動手將另一輛車上的繩索割斷，取下油氈后發(fā)現(xiàn)車上碼放著的，居然是無數(shù)沒有四肢，沒有頭顱的人類軀干！

　　“這些尸首——莫非是用來喂狼的？！”

　　博都將手中的馬韁握得緊緊地，直扯得胯下坐騎連連后退。即便如他這般戎馬沙場多年的老兵，也從未在草原上見過如此不符常理的場面。而面前那些早已被凍得猶如石塊般堅硬的尸體，詭異而猙獰，恍若一場從天而降的噩夢。

　　“綏遙城中那些殘缺不全的尸首，恐怕最后便是淪落到了這里?！?p>　　過了許久，年輕的和罕方才再次開口道，“此前我們還覺得奇怪，為何那些占盡優(yōu)勢的兇獸，竟會在一夜之間便自昶州境內(nèi)消失得無影無蹤。眼下看來，它們并非消失，而是被什么人聚到了這里，聚到了北地這片人煙罕至的不毛之地……”

　　“莫非此前那些斡馬部眾在說謊？乞紇煵并未失去對群狼的控制？”

　　千戶的面色愈發(fā)慘白了。他深知那位斡馬部首領(lǐng)的狠辣，更不敢去想，若是那些食人兇獸在他的指揮下，能做出怎樣令人膽寒的惡事來。

　　然而將炎卻是搖了搖頭：

　　“不。倒在這里的斡馬部眾，乃是有人以巫蠱秘術(shù)殺死的。這些尸體身上并無明顯的致命傷，但所有人都異常地干癟枯瘦，便好似被吸干了血脈一般。我在想，他們或許是被那豢狼者抓來做苦力的。行至此地，再也不想為其賣命，打算要跑，小菜因此而丟掉了性命……”

　　說到這里，黑瞳少年忽然自嘲般地搖起了頭來，“不過，無論我們眼下如何猜測，都不可能知道這些斡馬部眾的身上究竟發(fā)生過些什么——我們也沒必要知道，這些人本就該死！傳我命令，今夜便在此處扎營休息，明日繼續(xù)趕路！”

　　不等博都再多說什么，年輕的和罕已獨自一人駕馬走得遠了。千戶本還想說，這片避風(fēng)的地方對于數(shù)千人馬而言，顯得有些小了，但見到將炎那看著遍地尸體，恨不能噴出烈焰的雙眸，他終于還是作罷未勸。

　　一夜風(fēng)雪未停，第二日起來，無論人還是馬，身上皆覆了厚厚一層雪沫。草原人于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了數(shù)千年，也從未見過如此絕望的天氣。眼下，如刀子一般的北風(fēng)卷起地上剛剛降下的新雪，便好似丹克里中的沙暴一般，漫天遍野地席卷過來，幾步開外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無法，他們只得繼續(xù)藏身于大車后方，再以數(shù)層馬匹為障，方能在呼嘯的風(fēng)中支起帳房來。然而一夜過后，被風(fēng)雪吹散壓塌的帳房依舊過半。

　　所幸朔北的雪是干雪，稍稍一抖便從人身上落了下去，并未浸透里衣。可即便如此，風(fēng)雪中被凍傷的武士并不在少數(shù)。即便早已換上了厚實冬毛的朔北戰(zhàn)馬，也有許多再也無法站起身來，只能宰殺之后充當(dāng)行軍的口糧。

　　又向西行出大半日光景，這場已經(jīng)接連下了整整四日的暴雪終于告一段落。天空中的烏云卻是不肯散去，將落日也密密實實地遮擋起來，也令整片雪原映上了一片頗為詭異的紫紅。

　　接近虎嘯河的下游，河水也變得愈發(fā)湍急起來。水中冰凌撞擊在一起，發(fā)出“嘭嘭”的巨響，伴隨著仿佛永不停息的北風(fēng)，聽起來便似猛虎咆哮一般，令人汗毛炸起。

　　漸漸地，眾人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比四周的雪原還要明亮得多的海子。水域兩岸，分別是發(fā)源自西方烏屏山脈間的鬼怒川，以及來自東面攬蒼山上的虎嘯河。而這里，便是整個朔北草原的盡頭，被稱為石鏡海的一片方圓數(shù)十里的內(nèi)陸湖了。

　　立于湖水東岸向西北眺望，滿目皆是無邊無垠的萬年凍原，湖面卻是波瀾不驚，恍若一整塊自地下曝露而出的云石。待離得近些后便能看得清楚，那海子上竟是常年被一層厚厚的冰殼覆蓋，又因北風(fēng)將冰上的積雪盡數(shù)掃凈，方才光潔如鏡，石鏡海也因故而得名。

　　接連數(shù)日，將炎眼中皆是莽莽白色，甚至連泥土同山石也難見到。眼下卻在石鏡海的冰面之上，隱約看到了數(shù)十個正緩緩移動的黑點。

　　那些黑點均勻分布于冰面之上，起初甚至令少年人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發(fā)花了，然而將雙目使勁眨了幾下后，卻是看的更加清楚——原來那些黑點，竟是些行走在冰上的人！

　　鑿冰圍漁，乃是斡馬部千百年來的一項悠久傳統(tǒng)。每逢入冬時節(jié)，也正是石鏡海中洄游的魚群產(chǎn)卵的季節(jié)。有時一網(wǎng)下去，便能打撈出數(shù)以千計的金腹黑背鰉來。魚腹中肥美鮮嫩的魚籽，更是南人各國貴胄高價競買的珍饈。

　　此刻冰上那群人，明顯正在為圍漁做著準(zhǔn)備，只見他們手中拿著冰上鉆孔用的鐵釬同木槌，身后還拖著一大團用來捕魚的漁網(wǎng)。很明顯，其并未想過還會有活人來到這片海子旁，甫一看到岸上列隊而行的赤甲赤旗，撒開腿便想要朝西逃去。

　　然而將炎又怎會輕易便放他們離開？只聽一聲響徹云霄的呼哨，百余匹矯健的戰(zhàn)馬列起橫隊便朝那些人圍了過去。只半柱香功夫，已將人帶至了年輕和罕的面前。

　　“斡馬部眾，如今便只剩你們這些人了？”

　　黑瞳少年臉上絲毫沒有流露出半分同情的神色，只是坐于馬背上，冷冷地看著面前跪伏在地的人群。他們之中大多數(shù)人皆穿著厚重的皮襖，頭戴皮帽，乍看起來并無太大區(qū)別。

　　“敢問尊駕從何處而來？還求不要為難我們。”

　　人群中一人上前，躬身行了一禮，似是此次圍漁活動的領(lǐng)頭人。然而將炎只撣了一眼，便將目光從那人身上挪了開去，反倒落在了其身后另外一人的臉上。而被他盯著的那個人始終將頭垂得很低，似乎是在有意遮掩什么。

　　“后面那人，你莫非認出我來了——否則何必要躲！”

　　年輕的和罕厲聲喝道，卻見對方非但不答，竟是扭頭便跑。他當(dāng)即夾了夾馬腹，親自沖上前去去拿人。未曾想，那些原本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斡馬部眾見此情形，竟紛紛自腰間抽出了兵器，將毫無準(zhǔn)備的烏宸攔在了原地，打算護著那人突圍！

　　人立起來的戰(zhàn)馬嘶鳴著，險些將背上的主人掀翻在地。此舉卻令將炎更加起疑，喝令赤焰軍由兩翼圍堵，封住斡馬部眾最后的退路。

　　冰原之上，赤紅色的騎軍將身披裘皮的牧云部眾驅(qū)趕到了一起。他們躲閃著，驚叫著，奔逃著，卻還是難逃被重重圍困，進而被擊倒在地，縛住手腳的結(jié)局。

　　而當(dāng)其被重新帶回黑瞳少年身前的時候，卻是大大出乎將炎的意料——原來此前那個想要突圍的家伙不是別人，正是曾經(jīng)領(lǐng)兵同牧云部刀兵相向的斡馬部首領(lǐng)，乞紇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