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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五幕 ? 潮涌 ? 二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674 2022-01-09 21:28:00

  連日陰雨,運河中水位暴漲,幾乎快要漫過兩側的防波堤了。暮廬城中的近半街道也都浸泡于二指多深的積水中,只要有車馬經過,便會濺得人一身泥濘。

  城中已有許多年未曾遇上這般滂沱的秋雨,路上行人也日漸稀少。然而就在一片似乎只剩下淅瀝雨聲的水霧中,一駕馬車卻徐徐在迦蕓齋的門前停了下來。

  車上躍下一位戴著斗笠,身披蓑衣的中年男子。他將頭上的斗笠壓得很低,明顯不想被人認出自己,卻丟給身后的車夫一枚金銖打發(fā)其離開。然而見客人出手闊綽,一連數(shù)日都未能拉上一單像樣生意的車夫立刻賠笑著問道:

  “這位大爺,雨天路滑,另尋車馬不便。您若是去店里吃酒,小的便在后街等著吧?”

  “不必了。”男子卻擺了擺手,“我應該會在附近尋間客棧住下,你拿著錢速速離去便是?!?p>  見客人說得堅決,車夫只得接過錢銀,略有些失望地打馬遠去。戴著斗笠的男子也不再耽擱,回身一把撩起了迦蕓齋門前的布簾,邁步走了進去。

  整間店中卻是座無虛席。即便如此大雨,也無法澆滅這些忠誠食客的熱情。老板娘見又有人登門,立刻撂下了手中把玩著的雞毛撣子,笑著迎了上去,用帶著些許東黎口音的官話問道:

  “請問這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一壺清荔燒,半斤醬豬肘。煩請老板娘親自端到樓上的雅閣中來?!?p>  來人卻頭也不回地徑直朝樓上走去,似乎于店中的各處陳設了若指掌。冷迦蕓一時間卻是想不起來對方究竟是哪位經常上門的老主顧,只得應了一聲,趕忙吩咐后廚準備酒食。

  未曾想男子走到一半,卻突然將手一揚,擲出了一枚沉重之物。那物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紫衣女子面前的柜臺上,她低頭去看時卻瞬間變了臉色。

  那是一枚還帶著些許體溫的金銖,足足數(shù)倍于來客方才所點那些酒食的價格。金銖上穿了根紅色的棉線,線尾還拴著一枝正開得艷麗動人的海棠。

  冷迦蕓的眼角眉梢無不露出訝異之色,當即親自從后廚端出了酒食,雙手捧著淺口小盤蹭蹭蹭向樓上的雅閣中送去。男子則早已在閣中坐定,脫去身上的斗笠蓑衣后,露出了其下一水兒的青緞長袍,竟是從未親自來店中買過酒的殿前軍馬大都護向百里。

  聽見背后響起了女人輕柔的腳步聲,青衣將軍頭也未回便道:“那幾朵花兒是前些日子,我趁天氣尚暖時于花房中育出的新枝,便想著在花開時送來與你。”

  女子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端著的酒食送至對方面前,打量著面前留著短髯,披散著頭發(fā)的男人,卻是眉頭緊鎖:

  “你怎地不打招呼便過來了?萬一被旁人認出怎么辦?”

  “正因為近日大雨,我才會親自前來的。放心吧,堂中坐的那些食客應當都在暗中盤算自己待會該如何回家,不會留意我這樣一個普通旅人的?!?p>  向百里說著,將面前玲瓏剔透的白玉酒杯斟滿了,仰起脖子飲了一大口,“還是小迦你親手釀制的清荔燒好喝——”

  “行了,堂堂大都護冒著風雨前來,該不會只是為了喝一口酒的吧?”

  女子也盤膝于男人對面跪坐下來,抬頭盯著對方的眼睛嚴肅地問道。

  青衣男子搖了搖頭:“自然不是。前些日子城中的那場大火,你應該早就有所耳聞了吧?”

  “嗯。坊間傳言那場大火并非意外,莫非是真的?”

  “當鋪起火的原因,同將炎的那柄短刀關系頗深。只可惜我們還是晚了一步,如今短刀雖在,可刀內的那張地圖,卻已經被人取走了?!?p>  “那你還不快些派人去追回來!”冷迦蕓不由得緊張起來。對面的將軍卻只是沉默,將半杯酒重新放回了小案上:

  “三頭馳狼的尸體被一場大火燒得一干二凈,唯一的人證洛漸離也死在了城外的人骨地宮內。想要查出究竟誰才是這一切的幕后指使,怕是會變得愈發(fā)困難了。這也是我今日不惜冒險,也要前來見你一面的原因。”

  “見我又有何用?我只是一個開店的,不會查案,手底下更沒有數(shù)萬御翎軍可供調遣。再說了,二十年前若非你親口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提起這張古圖,世上或許根本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曉此事。如今找尋起來,說不準也不會遇到如此多的阻撓?!?p>  “自持刀人失蹤那日起,藏在百辟中的秘密便注定不再安全,也注定會于世間重新掀起一股血雨腥風。即便當年我不說,那張圖早遲還是會被人發(fā)現(xiàn)。況且當年若非以此法換來了曄國公的鼎力相助,如今的我們又何來艦船,何來人馬,更不用說如何換來這整整二十年的安穩(wěn)日子?”

  “百里,你還是聽我一聲勸,趁還能走的時候,快些離開這處是非之地吧!同我一起回夷州去,就在雌雄海畔平淡過完此生,豈不也很好?”

  “不行!如今圖已落入了外人手里,我又如何能在這個時候離開?自是須得恪守自己曾經做出的承諾!”

  “可是你曾對我許下的承諾呢?當初我千里迢迢隨你前來暮廬,究竟是因為什么?我已經厭倦了你的海棠,厭倦了每次只能以酒壇悄悄傳信,厭倦了隨你一起來暮廬的這整整二十年!”

  冷迦蕓突然憤怒了起來。她說話的聲音依然是那樣淡淡的,可是眼眶卻是通紅,彎彎的峨眉也擰到了一起。一滴淚從她的面龐上滑下,落在面前的小案上,激起了一朵晶瑩的淚花。

  “既然你根本不在乎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根本不管我要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當初又為何要娶我?!”

  面對女子的質問,向百里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雙唇微啟,卻沒能說出半個字來。二人就這樣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過就這樣算了吧。二十年來所有我所熟悉的,珍愛的,付出了一生心血的人和事,眼下全都存在于這偌大的暮廬城中。其實,我早已經走不成了。就像是樹上飄下的落葉,一旦離枝便再也長不回去的?!?p>  最終還是冷迦蕓率先打破了沉默。女子輕輕嘆了一口氣,臉上悲憤之色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二十年間,這還是其第一次在青衣男子面前如此失態(tài)。雖已年近四十,可依然美艷動人的她有時仍好似少女般敏感而脆弱,轉眼卻又能恢復一如既往的孤獨與堅強。

  向百里驚訝于對方竟能在瞬間便收斂起自己的情緒。他看著臉上依然帶著淚痕的女子,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忍,將剩下的半杯酒重新端了起來,卻并沒有往嘴邊送:

  “小迦,我答應你,最多三年,再給我三年時間。無論是否能達成所愿,我都會同你一起離開這里,好不好?”

  “算了吧,三年后的事情,你我根本就不可能算得到。還是說說當下吧?!崩溴仁|卻低垂著雙目,仿佛已經心灰意冷,“此前我聽將炎說過,你已經開始教他學摧山了?”

  青衣將軍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承認道:“嗯。這孩子天賦極高,第一次過招,便險些傷了我?!?p>  “可你不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心急了嗎?你本可以先教他一些中正平和的功夫,難道非要為這凌厲霸道的刀法找到傳人不可么?”

  “我自有我的理由?!?p>  “就因為那孩子同你年輕時很相像?”

  面對女人接二連三的提問,向百里并沒有再答,只是扭過頭去,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似乎又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雨點隨風從半開的窗縫間飄灑進來,打濕了半張小案,也浸濕了男子的袖口。他卻絲毫不以為意,過了許久,方又開口道:

  “沒錯,那個不肯向命運屈服的孩子——他心中有怨氣,有憤怒,也有野望和決心,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我不愿看他重走那些我曾經走過的彎路,想要幫他,教他一些有用的東西,讓其能夠在這亂世中保全了自己?!?p>  “可就算保全得了一時,也未必能保全得了一世啊……那孩子的性子本就十分剛烈,若是摧山的力量反倒引他走上了歧途,又該如何是好?”

  “何謂歧途?難道你我現(xiàn)在所做之事便可以為天下人所接受么?凡事并非皆能分出善惡對錯,但只要心中有所記掛,便不會輕易迷失了方向。那個孩子,終究不會是只甘愿被困于籠中的鷹。為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更何況眼下我們需要操心的人,不僅僅是將炎一個,還有那位小少主。”

  “子隱他又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夜自地宮死里逃生之后,這小鬼竟央求著國主頒下諭旨,命我傳授他些拳腳刀劍上的功夫?!?p>  “倒還真像是那個孩子會做出的事……不過你還從未同我細說,小丫頭生日那夜,城東的林子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那些馳狼又是如何被活活燒死的?”

  “那場大火的確十分蹊蹺。且不說孩子們當時根本自顧無暇,身上也沒有任何點火的工具。就算燒死馳狼的確為尋常之火,普天下又有何種方法能將火勢控制得如此精準,沒有傷到他們三人分毫?”

  “可若非尋常之火,你的意思是——”對面的女人忽然一怔,瞪大了眼睛看著對方,似乎已經清楚了其心中所想。

  向百里點了點頭,繼續(xù)道:“沒錯,這分明就是咒術之火!而且施咒之人法力深厚,至少修習此術數(shù)十載了!”一直把玩著手中酒杯的向百里突然仰起脖子,將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

  “看來,對手的來頭越來越不簡單了……我怕——”

  “不,這場火絕無可能是那個幕后之人所施。他自地宮中放出馳狼,便是不打算留下活口的??蛇@場火偏偏卻只燒死了那幾頭惡狼,而他要殺的三個孩子卻毫發(fā)無損。況且,墨翎衛(wèi)尋到少主和甯月姑娘時,他們二人就倒在火場的正中。”

  “莫非你想說,咒術是那三個孩子們所施?這怎么可能?”

  “不是我想懷疑他們,而是眼下只剩這唯一的解釋尚能說得通。而且,我尤其在意那個紅頭發(fā)的丫頭?!?p>  “你是說小月?”

  冷迦蕓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對面的男子,仿佛根本不信這番話是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的。

  向百里苦笑著搖了搖頭,口中卻反問起來:“那個姑娘的來歷,一直以來都是個謎。想必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有體會吧?”

  女人并沒有否認,只是靜靜地坐著。

  “僅那一頭火一般的長發(fā),便已經是世間罕有。我時常能從她的身上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想必這段時間,你也早已有所察覺?!?p>  “那你想讓我做些什么?”

  “這丫頭于迦蕓齋中也算住了不少日子。我想,或許你可以幫我多留意一下?!?p>  “我答應你。還有別的吩咐么?”不等向百里說完,紫衣女子便一口答應了下來,似乎早已料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還有,我從子隱少主口中獲悉,城中大火那日,他曾經為甯月那丫頭買了一枚海妖淚作為生日禮物。我也親眼見到了那件東西,其絕無可能是尋常金店中會輕易售賣的普通飾品。所以,若是能找機會追查此物的來歷——”

  “好的,我明白了?!?p>  “小迦,如今地圖已經落入了外人手中,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p>  面對向百里的囑咐,女人并沒有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便要向樓下去。但她剛走出幾步,卻又突然在樓梯前立住了,低著頭小聲問道:

  “百里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當初我們沒有離開夷州,今日的談話又將會是怎樣的一副景象?”

  青衣將軍并未料到對方會問這個,猛地愣住了片刻,隨后又欲向杯中甄酒,卻是撒了滿桌:“世間——并沒有那么多的如果。現(xiàn)在想這么多,只能是自尋煩惱……”

  可冷迦蕓卻依然喋喋不休,仿佛根本沒有聽見男子說的這番話:

  “百里,有時我不禁會想,或許你我終此一生,也不可能真的去到那個地方,找到我們想找的東西了?;蛟S我們當初的這個決定,打從一開始便錯了呢?”

  “小迦你莫要胡說。傳說是真的,那個地方也是存在的。我之前已經說過,你再等我三年,最后三年?!?p>  女人的話明顯令向百里變得焦躁起來。

  “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事情并不會如你預想的那樣發(fā)展呢?譬如這次——”

  “那也值得去試一試!而今為了那張地圖,已經付出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還有我們兩人整整二十年的光陰。事到如今,我不能想那么多的如果,也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了!人是需要希望的,即便這個希望需要我押上更多的賭注,我也必須試上一試!”

  向百里將食指在杯口轉著圈,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可等他再次抬起頭來時,女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口,就好似從未在他面前出現(xiàn)過一般。

  窗外的雨下得更疾了。雨點打在窗上,就好似戰(zhàn)場上急促的鼓點。此情此景令男子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在葉離城時的自己。看著窗外雨幕間翻騰的水汽,其仿佛又看到了當年同自己一齊奮勇殺敵,平叛東黎的那五千士卒正矗立其中。

  青衣將軍不由得伸手去后腰摸索了起來,然而掏出之物卻并非是那只磨得泛白的酒葫蘆,而是枚帶孔的蛋型物。

  那是一只九孔陶塤。

  向百里將陶塤舉到唇邊,猛地鼓起腮幫發(fā)力,吹響了一曲悠長的古調。陶塤的音色樸拙抱素,便如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訴說著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又好似時間的沙漏,將沉重且滄桑的命運一點一滴地壓上所有人的肩頭,令他們疲憊不堪,卻根本無力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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