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爸他們拎著大袋小袋進(jìn)屋的時候,外邊天已擦黑,老哥幾個把棉服卷好了,疊在一邊,又使勁聞了聞桌上的菜,其中一個人就說:
“今天算是趕上了,平常哪有機(jī)會吃這蟠桃宴??!”
我媽笑了笑,沒理他們,轉(zhuǎn)身又去端湯了。我爸則在一邊偷著樂,說:
“可別給你嫂子戴高帽啊,她不吃這套?!?p> 這時,胖子正抱著一摞凳子,往飯桌邊上搬,聽了這話就笑嘻嘻的說:
“胡叔,這一桌子菜可也有我們仨的功勞呢,雖說是打下手,但不有那么句話嘛,沒有經(jīng)濟(jì)基礎(chǔ),哪來上層建筑,頭功我們就不搶了,只要一會吃飯的時候,您別嫌我們吃的多就行。”
我一聽他這話,就說道,快把你那貪婪的胖臉收斂收斂,一共就削了十來個土豆,削下來的皮比瓤還厚,還沒Shirley楊干得好呢,不記你個浪費糧食的罪過已經(jīng)便宜你了。
“娶媳婦這玩意兒,真不能瞎整,會做飯可太重要了。你琢磨啊,男的擱外邊累一天,腦袋都累迷糊了,就盼著回家能吃點好的,那比啥不強(qiáng)啊,長得好不好看都是次要的,要不說結(jié)婚是奔過日子去的呢。欸,咱胡老總的兒媳婦咋樣,能趕上嫂子這水平不?”
說話這人我沒見過,一嘴東北口音,長得很黑,頭發(fā)剃得只剩一層硬茬,咧嘴一笑,還少一顆門牙。
我就順著他的話答復(fù)說:
“叔啊,這馬上都要新世紀(jì)了,咱們應(yīng)該改改刻板印象了,做飯不是女同志的專利,毛主席不是有一句話嘛,婦女能頂半邊天?!?p> 我們閑扯了沒一會,我媽就把廚房收拾完了。算上我爸帶回來的三個戰(zhàn)友,一桌8個人熱熱鬧鬧的吃起了飯。
從他們的言談中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東北人就是我爸中午去見的戰(zhàn)友,他特地從哈爾濱到福建來,是為了參加侄子的婚禮。
“說實話,那小姑娘跟了他,有點屈了。”
他喝了一口白酒,辣得直嘬牙花子。
“咋,咱大侄子長得不行?”
“也不是不行,一般人吧,那小姑娘也沒多俊,要跟咱胡老總的兒媳婦比,那可差遠(yuǎn)了。
但是咋說呢,我這大侄兒命太苦,當(dāng)年那不嘛,上越南戰(zhàn)場,踩著地雷了,好家伙,就埋在那個草稞子里,直接給炸爛了一條腿,整個人都崩出2米多,肉都碎了,想往起拼都拼不上,也是幸好那地雷埋得不正,要不命都得搭上……聽他自己說,以前擱部隊里,那家伙也是個有名的神槍手,離老遠(yuǎn)就能把對面營地的旗桿子打折,沒想到倒了血霉,成了瘸子了?!?p> 我一聽他這番話,突然想起個人來,于是出口問他道:
“咱們家大侄子,當(dāng)初在哪個連隊呢?”
“四連吧,好像是,他在連隊里是個小排長。咋的,你見過他?”
他話音剛落,我就一拍大腿說:
“何止認(rèn)識啊,我們還一塊打過仗呢!”
Shirley楊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對我說:
“這個人,應(yīng)該是你以前說過的那個“小皮蛋”吧?!?p> 胖子嘴里正嚼著肉,猛咽了一口問道:
“什么小皮蛋臭雞蛋的,我怎么沒聽你說過?”
我把筷子撂在桌上,準(zhǔn)備講講當(dāng)年那段故事。就對胖子說,你沒聽過的可太多了,以后再給你補(bǔ)課,今天咱叔在這,我得好好說說咱們家大侄子的光榮事跡。
那時候,我們六連跟著大部隊一路挺進(jìn),一直在最前線打攻堅戰(zhàn),團(tuán)長說了,你們六連是咱們團(tuán)的英雄連,得像把刀子似的,必須要硬,專往敵人心窩里扎!可話雖這么說,半個月的仗打下來,我們連隊損失不輕,陣亡的加上重傷的,也有個小一半了。
我看著心里著急,就打電話朝團(tuán)長要人,說我們連人手嚴(yán)重不足,都拉不起一次大沖鋒了。團(tuán)長聽了也生氣,就罵我說,六連連長你是干什么吃的,要是你們連不行,就給我撤回來,讓別的連頂上!我就說團(tuán)長別呀,我們連隊都是不怕死的戰(zhàn)士,下一次進(jìn)攻肯定能把敵人的陣地拿下來,只要您再給我四十來號人,我保證能完成任務(wù),要是沒拿下,您就把我腦袋揪下來當(dāng)尿壺。團(tuán)長看拗不過我,就說,我用不了那么大的尿壺,這么著吧,我從四連給你調(diào)過去一個排,這下你小子滿意了吧。我于是趕忙謝過團(tuán)長,心里算是有了著落。
過了沒兩天,四連的援兵就來了,帶頭的排長就是咱叔的大侄子,那個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他,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又矮又黑,臉上還有一圈嬰兒肥,跟個小皮蛋似的,后來這外號一來二去的也就叫開了。
他們排被我安排在左側(cè)翼,跟我們一起和敵人打了兩次突擊戰(zhàn)之后,互相也就熟了,每次我碰到他,他就笑呵呵的湊上來,從兜里掏出一根煙,說胡連長你抽這個,好煙,不嗆挺。
后來有一次,我?guī)П窊粢恢⑻拥脑杰?,一路追進(jìn)了一條山谷,眼看著就要追上,結(jié)果那伙越軍往樹林子里一閃,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我心里大罵,他媽的,肯定是中埋伏了,就打算折返回去,結(jié)果剛把部隊調(diào)頭,就遇上了越軍的增援,只好又往山谷里逃。
我一共就帶了20多個兵,本以為收拾越軍殘部已經(jīng)足夠了,沒想到陰溝里翻了船,被這幫狗日的給算計了!真是后悔沒聽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啊。
這20多人一路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的,逃進(jìn)了一個山洞,我又讓兩個機(jī)槍手守住洞口,告訴他們,只要看見那幫越南猴崽子露頭,就給我往死了打!
敵軍攻了幾番,見一時半會兒打不進(jìn)來,就又退到了樹林里,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盤。
這山洞空間不大,光線昏暗,再加上已到了日暮時分,更加的看不清彼此,我于是就讓他們報數(shù),看看少了誰沒有。結(jié)果喊了一圈,只剩下11個人,最要命的是,通訊員死在了外面,也就是說,我們聯(lián)系不了本部,只能等著被困死。
我氣得太陽穴突突的跳,一拳錘在石壁上:
“操他媽的猴崽子,老子要是出去了,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給我賠命!”
小皮蛋當(dāng)時也在山洞里,看我氣得夠嗆,就過來對我說,胡連長,現(xiàn)在哪是生氣的時候啊,這眼瞅著要天黑了,猴崽子們指定得趁著天黑突襲咱們,要我說啊,咱們?nèi)司褪_@么幾個,還扯啥犢子了,趕緊趁現(xiàn)在他們還沒進(jìn)攻,往外突圍吧,要不這幾個人都得折在這。
我聽他這么說,火氣消了大半,就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個小皮蛋還真有一套,行,就聽你的,咱們趕緊商量商量突圍。
最后,我把這十一個人分成兩撥,一撥由我領(lǐng)頭,留下斷后,另外一撥讓小皮蛋領(lǐng)頭,撒丫子往山谷外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出去了趕緊聯(lián)系增援。
我知道留下來的5個人九死一生,就讓他們把上衣兜里的遺書拿出來,給另外的人帶著,有什么想說的也跟他們說明白,到時候就沒機(jī)會說了。我們都是當(dāng)兵的,沒一個人掉眼淚,只是感覺握手告別時,大家用的力氣比平時都重了幾分。我還對他們說,你們都得給我活著,回頭咱們在連隊碰面,我請你們吃豬肉燉粉條,管夠!
眼見著太陽落下,夜色初升,山洞外逐漸沒入黑暗,我于是一聲令下,眾人隨即開始突圍。
這真是我軍旅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戰(zhàn)了,后來每每回想起來,我仍覺得臉紅。
我們剛一出山洞,就遭遇了敵軍,兩個機(jī)槍手直接被打死在了當(dāng)場,本來說好的隊形也被打散,混亂程度遠(yuǎn)超我的估計。
天色更黑了,隊伍很難再重組,只好個人顧個人,我抱著一挺步槍跳進(jìn)了樹林里,見到蹲著的越兵就開槍,一邊打一邊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腿肚子挨了一槍子,撲了個狗啃泥,才爬到一顆大樹底下,咬著牙呼哧呼哧喘氣。
我當(dāng)時心想,我胡八一這回是徹底栽了,等會要是光榮了,到了那邊見到主席,都沒臉跟他說這事。
我正兀自反思著,卻聽見林子里傳來幾聲槍響,接著又竄出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小皮蛋,他看見我二話沒說,把我扛起來就往外面跑。
他跑得不快,累得腦門上直綻青筋,我就說,我讓你小子突圍,怎么又回來了?趕緊把我放下,要不誰也活不成。小皮蛋對我的話充耳不聞,沿著山根一路跑……
后來我因為腿傷失血過多昏迷了,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軍區(qū)醫(yī)院里了。
聽別人說,那天晚上,小皮蛋讓兩個排頭兵突圍遞消息,他自己又回頭去救人,在把我背出山谷之后,又救了兩個人,累得脫了力,也住進(jìn)了醫(yī)院,兩天都下不了床。
軍區(qū)給小皮蛋記了一個二等功,后來又把他從六連調(diào)到了東部戰(zhàn)區(qū),直到我退伍都沒再見過他的面,沒想到他居然遭遇了這樣的悲劇。
飯桌上沉默許久,還是胖子開口到:
“那這哥們可是個英雄了,那句詩怎么說來著,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p> 那東北人剛才聽我說了這么一番,又連著喝了幾杯白酒,醉眼惺忪的說:
“扯別的都沒用,英雄這兩字兒能讓他把腿長回來不?就因為他殘疾,這婚結(jié)得老困難了,彩禮比平常人家給得還多,連我都給他湊了一點,就這,那娘家人見了他還沒好臉子,話里夾槍帶棒的,那意思是他們家姑娘嫁給我大侄兒也是萬不得已,操他媽的?!?p> 一直沒吭聲的Shirley楊忽然說道:
“您不用傷心,像“小皮蛋”這樣的人才是高貴的,一個人如果拿金錢或者外表來衡量別人,那才是真正的低賤。更何況還是婚姻這樣的大事,要是兩個人不能實現(xiàn)靈魂上的共鳴,即使結(jié)了婚也沒有意義,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形式?!?p> 我一看氣氛搞得如此凝重,心說這輩子估計就領(lǐng)這么一個媳婦回家,這頭一遭怎么也得高興點,以后想起來也不至于先皺眉頭。
于是就假咳嗽一聲,對那個東北人說:
“叔啊,您甭著急上火,咱大侄兒這不是要結(jié)婚了嘛,到時候我也去熱鬧熱鬧,見見老朋友,順帶著隨一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