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求生與隱藏

　　米哈伊爾，老練的奴隸和年輕的領袖，他的生活中曾經被剝奪了太多東西，比如他沒有經歷過即使物資匱乏也至少能夠得到一些關愛的童年。他恨過奴隸，那是因為他身邊大多數人都是奴隸，然后他恨自己必須要當一個奴隸，隨之他把這種恨擴大到那些抽象的、使人成為奴隸的東西。他沒有經歷過自由卻向往自由，沒有擁有過財富也渴求財富。

　　當整個世界的苦難都因為世界本身的失衡而向本就已經不幸的人傾瀉而來時，他對和他身處同樣不幸中的人懷有特別的共情。他曾經為不少快要累倒的奴隸分擔過勞役，和不少快要餓死的奴隸分享過食物。這些過往除了為他贏來了一些信任，還為他帶來了相當的熱忱。熱忱的人會去做不可能的事，偶爾就能創(chuàng)造不可能的功績。

　　當整個營地都面臨致命的失敗和消亡之時，人們選擇了被他的話語點燃。米哈伊爾在這么做時沒有經過那種被稱之為深思熟慮的盤算。假如他在彼勒被殺死之前，或者大雪降下之前，又或者人們對米倫完全失望之前去鼓動和要求所有人隨著他的站立而站立，他都無法收獲這樣的反應：人們把他團團圍住，只想能再快一點聽到他們接下來應該做些什么，能夠為自己活下去做些什么，能夠為他做些什么。

　　里拉現在徹底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了這個年輕人是個奴隸，也知道了他是人群中最危險的那種不穩(wěn)定成分。但他不討厭這個，他是一個忠誠的仆人，忠于查德利諾家，忠于他自小聽過的神話和教會故事。從骨子里來說，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一個不排斥改變自己命運的人，這一點加甫從沒有看出來過，因為他一直顯得快活而滿足，但米哈伊爾看出來了，因為米哈伊爾知道他是一個聰明人。

　　米哈伊爾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要把這幫奴隸武裝起來。他知道這是一場最危險的投機活動，但也只有這樣一條路能穿越致命而靜謐的大雪。他們不是一直在得到證明嗎，在看似松散的奴隸制度中，沒有可以全身而退的逃生路線。既然忍耐和平靜不能得到救贖，那也只好用自己的手開出條路了。

　　米哈伊爾做出了符合他內心邏輯的決定，他的決定很快，沒有經過推敲，但是富于理性，他已經在心中想過很多次了。與其說他心中有一個魔鬼鼓動著他，不如說他心中有一位邏輯嚴密又敢于冒險的演說家在一直叩打他想要逃離自己使命的那怯懦一面。他戰(zhàn)勝了這一面，終于是挺身而出。

　　他在這個狂熱的時刻要求眾人的信任，他的話包含有一種奇異的暗示，這些話的每一句都只提到他們作為羅克賽蘭人所背負的道德責任，控訴彼勒這樣的暴徒和高高在上的塔族，但他的每一句話都暗藏著承諾的自由和富貴，使這些話沾染了字面意思沒有的火熱。

　　要是有三百匹好馬，一百件上好的皮革和精鋼制作的堅甲，再加上足夠武裝所有人的長矛、馬刀、勁弓，米哈伊爾好帶著這幫奴隸把凡都洗劫一空。不過南方之都還是逃過了一劫：把受傷的馬也算上，米哈伊爾可以牽出兩匹馬；把工具、農具和削尖了的木棒算上，整個營地里大概有二十把勉強能取人性命的家伙。這樣一群人要不是有米哈伊爾這個鼓動家，最大的可能是成為這個世道里其他人劫掠的對象，其實成為奴隸已經是一種持久而不會立刻丟掉性命的被劫掠了。而逃脫這種劫掠不需要精良的裝備，反倒是要有一顆膽大妄為的靈魂。

　　彼勒在準備行裝的時候并沒想過需要武裝一支軍隊。再說那些東西的確是太貴了，米哈伊爾不知道具體的價格，只知道一匹好馬、一件好鎧甲可以換到滿滿一谷倉的麥子，甚至再捎上那個谷倉。有一天他要擁有這些的，他這樣想著。他要有足足一千人，所有人都得騎著純色的馬，等待他的檢閱。而他將一言不發(fā)、挺直腰板，從他們面前緩慢而均勻地經過，接受他們的歡呼。

　　不過米哈伊爾沒有過于擔心，餓的時候草籽和老鼠都是可以吃的。何況現在他和他的同伴吃得已經挺好了，彼勒死之后沒人再去克扣本就勉強果腹的黑面包，這也讓奴隸們恢復了一些體力。

　　他把人群按精壯和老弱分開，有很多人年紀不大，但是身體已經很衰老了。最終能夠稱得上強壯的不過二十來人。真正做過士兵的又有六個。米哈伊爾讓格爾曼把這六人編作一隊。他有想過讓這些人分散去帶領整個隊伍，但后來還是決定把他們集中起來。

　　計劃本身很簡單，加甫和里拉必須陷入這場密謀，由這兩個本地人把貨物當做貢品向塔族人獻上。最后一輛貨篷車上會藏匿著六個攜帶武器的士兵。就連這六件武器也只有四把是真正的刀劍，剩下兩把則是削炭用的工具。

　　只有一次機會，必須在發(fā)動襲擊的瞬間解決戰(zhàn)斗，掐滅敵人反抗的可能。米哈伊爾反復問自己，這樣的冒險是必要的嗎？刺殺一個征稅官和他的幾個仆人，他們沒有攜帶有價值的東西，殺死他們還可能招來后續(xù)的大麻煩。他的答案是，這的確是必要的，讓他們把劍刺進異族的咽喉是一場儀式，為他們自由的靈魂接生的儀式，在這個過程中必須斬斷臍帶，即便流血也在所不惜。

　　米哈伊爾和格爾曼是最后一輛車的車夫。他們要用的刀會藏在車的貨篷下，他們會反復練習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從貨篷之下抽刀，結果那個最強壯的塔族人。車上還會用桶裝上滾燙的松香，這是由格爾曼提議的，這種粘稠灼熱的液體在混戰(zhàn)中有極大的殺傷力。

　　伊利亞和彼爾姆被要求混進普通人里記住敵人的面孔，在需要制造混亂時發(fā)揮自己的天才。一半的奴隸會跟隨他們去解決那些能被徒手解決的家伙。

　　米倫將扮作彼勒以前常做的那樣去向塔族人行賄，盡其所能使他們放松和輕視新面孔。這個任務只有他能完成。他穿上老爺的衣服，準備了銀子和酒，如今正沉默地揪著頭發(fā)。他沒想好要摻合到這么一次九死一生的冒險中，但是現在又往哪里去呢？米哈伊爾成功地利用了人性盲動的一面，平常連騎馬都會發(fā)抖的人在無路可走的時候內心也會狂躁起來。米哈伊爾此時只有十幾歲的年紀，但顯然已經是一個玩火的高手了。

　　其他的奴隸將會隨著前兩輛車行動。所有人被要求不要說話，米哈伊爾將會直接發(fā)出指令。盡管做了這樣的布置，但沒人敢指望這個。米哈伊爾只希望能夠第一刀刺出去的時候就把事情解決。

　　這個計劃漏洞百出，但是再等也不可能變得更好了。如果能夠成功，米哈伊爾會和查德利諾莊園的本地人好好講道理的。他不以拯救者自居，但要得到一個首領應該得到的尊重。如果做完這些之后姓查德利諾的人要把他們抓起來絞死，那就和他們再打上一仗好了。

　　加甫被這個計劃嚇到了，仆人里拉倒是對這場陰謀很有興趣。某種意義上是因為他和米哈伊爾的判斷相同：如果不趁現在動手，塔族人早晚要逼死所有的查德利諾。他沒有說話，米哈伊爾倒是從這個冷靜沉默的仆人眼中看到了一點屬于亡命之徒的東西，就把他劃到了可以替整個查德利諾莊園拿主意的那種人的范疇里去。

　　一切都以最快的速度準備著，米哈伊爾檢查著車子和刀具，咀嚼著這個計劃的全貌：他要接管的不光有奴隸營，還有查德利諾家。塔族人對復仇的熱衷和堅持是人所周知的。把征稅官的血潑到查德利諾的莊園，大家從此就是暴風中同一只蝴蝶的兩只翅膀，誰也別想撇下對方獨活。他會和他們處得來的。

　　大雪既然來得特別早，積雪和寒冷會阻止塔族騎兵的行軍，他們將無法干涉即將發(fā)生在查德利諾莊園的事。羅克賽蘭母親用這嚴酷的天氣給了她的兒子一個機會，他必須抓住。格爾曼在操練士兵，彼爾姆和另外兩個年紀不小的同伴在煮熱的湯，伊利亞帶著奴隸在整理貨篷車，米哈伊爾在思考。有一個瞬間米哈伊爾覺得自己真的身處一個軍陣之中，他相信這些士兵，也相信自己能夠勝利。這種相信似乎沒有來由，但是如果任何一個人來看看奴隸們的眼睛，都會覺得這絕不是因為譫妄。

　　他們在白天休整了一天，然后跟著里拉的指引開拔了。米倫和加甫乘馬車走在前面，太陽快下山時，他們兩個順利地進了莊園，彼爾姆帶著幾個強壯的奴隸換上農民的衣服，從加甫指出的小路溜進了莊園。剩下的人生起火來，在拴牲口的地方放好貨篷車，等待著命運發(fā)生轉變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