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爾沒有親眼看過彼勒和塔族人談生意。在奴隸的口口相傳中,塔族人是劫難的化身,他們和他們的馬一樣不需要生活、不需要休息,甚至在一些奇怪的傳說中不需要飲食。米哈伊爾向來不相信這些,既然他們要和生意人彼勒做交易,那他們吃的就不可能是石頭。
只有一個說法令他深信不疑:塔族人都是天生的好騎手,他們能夠輕裝疾進,日行千里。他們的殘暴和貪婪也是眾所周知。羅克賽蘭現在的城市有很多都經歷過廢墟上的重建。
查德利諾莊園的空氣中彌漫著畏懼,這種壓抑著怒火的畏懼使壯碩的塔族人十分受用。他是來索取貢品的,羅克賽蘭的每一塊土地都寄生著一位有權向土地索取物產的塔族人,實際上他是這塊土地的法定擁有者,這是從他曾經征服這塊土地的顯貴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土地上長出來的一切東西,包括小麥、橡子、牲畜、魚蝦和女性,都要經過他們一層層的挑選,最有價值的那些將被獻給首領,剩下的豐碩部分則由負責征收的統(tǒng)治者們分享。
這是一種額外的賦稅,它最早來自于一個被征服的公國向塔族將軍提出的交易,旨在說明留下這些土生土長的可憐人一條性命,能夠提供比一次性地燒毀、殺戮和放牧更加豐厚的收益。從那以后,索貢就作為一項獨立的賦稅加諸到所有向塔族稱臣的公國之上。
在羅克賽蘭剛剛被統(tǒng)治和奴役的幾年,以貢品名義被取走的糧食占一年里總收成的九分之一,后來農民們用上了鐵做的農具,額外的鑄鐵稅又占去額外的十二分之一。隨著各色的物產對豪富的吸引力逐漸降低,它們所能折算的價格也萎縮了下去。如今,即便是查德利諾莊園這種有名有姓的土地,也要用三分之一的收成來滿足每年一次的索貢。
老爺往往在夏季的某一天帶著他的翼衛(wèi)收集貢物和敬意。今年是在七月初,距離今天不過三個多月。這一次的增稅事出有因,六月,統(tǒng)領整個羅克賽蘭地區(qū)的塔族頭領瑪熱和他最寵愛的妻子有了一個兒子,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兒子。享受恩德和蔭庇的人民應當為這位高貴的世子獻上他們的熱誠,沒有什么比金銀和駿馬更能體現這樣的熱誠了。
這種征斂很顯然超過了查德利諾莊園承載的極限。這是索貢者一個月內第三次來商討價碼了。他已經失去了幾乎所有耐心,這些羅克賽蘭人笨拙的討價還價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受到足夠的尊重,這一次他一步都不會再讓。為此他帶上了他的所有翼衛(wèi):七個老練的騎手和他們的仆人。這些人在打仗的時候都會是他最忠誠的士兵,在征稅斂財時當然也是頂可靠的。
他的話不長,只是宣布他已經取得了軍團長官的授權。如果不能夠納足價碼,他就會殺死那些帶頭抗稅的佃農,然后按照未足稅額的三倍把從莊園里挑走一批年輕的男女當作奴隸。其中當然包括查德利諾家的女兒。
本來他要在今晚就收集好糧食、牲畜、木材或者奴隸,回到索萬的營帳舉辦一次酒宴。突如其來的大雪擋住了他的計劃,但也給了他更多的時間好好搜刮一番,說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細細盤查這個莊園的情況了。查德利諾家從來沒有出過亂子,但是像這樣一個距離城市不近不遠、用粗大的木頭壘起籬笆的莊園大戶,誰知道他們有沒有藏匿逃離土地的農民、殺死主人的奴隸和反抗貴族的盜匪呢?或許今天還能收獲一些額外的賞金。
他要講的話都講完了,幾個翼衛(wèi)得帶著刀和仆從挨家挨戶地收繳每一戶應納的稅金和稅物。這活要是做得細致的話需要很久,幸運的是他們先去了莊上大多數人家聚居的北邊,而米哈伊爾躲在南邊的矮墻下,暫時沒有被發(fā)現。他看到加甫要離開廣場,趁亂從矮墻邊跳了過來,拽住了他和里拉。
“我們先離開這里。”
米哈伊爾提出了一個突兀的建議,但他的表情和語氣都足夠說明他心里有清楚的想法。心里慌亂的少年此刻很愿意有一個人能告訴他該去哪、做些什么,就和他一起匆匆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到村子外面養(yǎng)著耕畜的棚子。棚子已經被大雪壓塌了一片,好在里面的幾條灰狗和加甫他們剛剛拴在這里的馬沒有被砸到。
三人找了一個雪堆得不算太厚的地方,把積雪踩實,解下氈布席地而坐。
米哈伊爾摸出一盞燈來供三人榨取一點熱量,這讓里拉更相信他是個賊了。
“我是從一個商隊里單獨出來尋找我的朋友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付不起那個家伙要的價格?!?p> 關于查德利諾莊園的情況,雖然只聽到了寥寥幾句,米哈伊爾比生活在莊園但對經濟和生意毫不關心的加甫更清楚。
“我的車上有一大票貨物,都是南方冬天的緊俏貨。我們本來打算去凡都,后來遇到一點情況,只能到索萬過冬,現在整個隊伍都被雪困住了。今天我遇到你們時,離開車隊只有不到十公里。”
加甫一邊聽一邊點頭,里拉猜到了米哈伊爾這些話的弦外之音。這個不老實的家伙一定是商隊的家奴,不是被驅逐出來就是偷了東西逃出來的?,F在他出于復仇、進一步偷竊或是尋找同伴的想法,想要利用查德利諾家現在的困境來把商隊的貨物據為己有。
里拉是一個聰明的仆人,但他的情緒太明顯了。米哈伊爾看出了他的不屑。對著他笑了笑。
“我們各自遇到了一件難事。你們的難事是錢,而我的難事你們已經猜到了。貨物,你們可以拿去一大半,足以付清野蠻人的勒索。但是我同樣有請求,請你們想辦法尋回我的朋友,即使死了,我也要把他帶回他的故鄉(xiāng)。另外,我們要在村莊休整一段,等雪停了就去索萬。走的時候,您還需要賣兩匹馬給我,所有的這些,我會付一個好價格的?!?p> 米哈伊爾的請求無可指摘,態(tài)度也誠懇極了,而且他的確展示出了一種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平和。里拉本就知道提到的財物不屬于他,但如果他能夠提供一個機會來紓緩眼下莊園的困境,里拉愿意和他短暫地共事。
加甫接受了他的請求,他信任米哈伊爾,覺得這個同齡人身上有一些他想要有的特質。更重要的是,米哈伊爾的提議讓他已經幻想成為整個村莊和家族的英雄,這種感覺對一個沒有肩負過真正責任的年輕人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村子外面,加甫的父親在他們耕種的土地上也有兩間小屋,存放著必要的工具和衣物。三人囫圇穿上農民的冬衣,給鞋子套上木板。衣服又冷又硬,要用體溫從里往外焐上很久才有一絲暖意。用灶臺后面的鐮刀和火絨布點起一個手爐,三人在米哈伊爾的帶領下沿著破敗的路往北方趕去。一路上,碎葉般的雪瓣仍是在天地間飄搖,積雪已經足能陷人。米哈伊爾對盧佳的死活已經快要絕望了,他壓抑著內心的焦躁,往不遠處的營地趕去。
米哈伊爾想把自己分成三份,一份留在莊園觀察,一份帶齊家伙去把盧佳從風雪里找回來,還有一份去營地擺平所有的事情?,F在他只能去做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
米哈伊爾離開的這段時間,整個營地都停在原地,大雪把幾輛車、一群人變成了孤島。孤島醞釀的往往不是恬然,而是嬗變。
失望的情緒隨著寒冷的深入在眾人中蔓延。有幾個不顧一切的奴隸離開了營地,沒有多久就消失在風雪之中,而留下來也看不到解困的希望。理性上的困境容易激起感性的失控,求生欲占據頭腦又不敢離開火半步的奴隸把不滿指向了米倫,認為他導致了目前的困境。
這種指責簡直毫無道理。米倫在接手行營的短短時間里至少沒有讓奴隸們挨餓,面包的定額按照米哈伊爾的建議提高了近半,還向隊伍分發(fā)了少量的肉類??墒侨藭幸环N傾向,把遭遇的意外指向最近的變故。這是邏輯混亂的表現,卻又很難避免。這種想法是保守者的思想構成之一。
除了氤氳的怒氣和怨忿,還有更可怕的念頭在發(fā)酵。在彼勒那個時候,奴隸之間搶奪食物會被處以最嚴厲的鞭打,然而米倫已經不再具有制服奴隸們獸性的權威。寒冷封閉的周遭環(huán)境使得為了求生甚至茍延殘喘而互相置于死地的場景已經出現在了思維靈活的奴隸的腦袋里。
格爾曼能夠感知這種氣氛,他做過士兵,體驗過一群人因為絕望而徹底從思想上崩潰的局面。幾十名具裝而訓練有素的軍人在身陷沼澤的絕望中也會成為惶恐的走獸,還沒有看到敵人的沖鋒就自廢武裝,最終在自相殘殺中全軍覆沒,末日來得比斷炊還要快。而奴隸在看不見邊際的大雪中距離這種慘象更近。
米哈伊爾呢?格爾曼不禁想起了那個個子不高,走路和做事都很穩(wěn)重的年輕奴隸。之前他在大風和寒流中救了格爾曼,如今要是他在,情況可能不會這么艱難。格爾曼想,真的應該在他決定孤身深入雪中去找被風吹走的馬夫時攔住他。盡管欽佩米哈伊爾義無反顧的行為,但向來謹慎的格爾曼絕不贊同這種動作。他甚至認為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仿佛米哈伊爾天生該為這群人負責似的。
最應該做點什么把被大風吹散的籬笆重新箍緊的米倫也已經停滯在原地。他已經習慣米哈伊爾的存在了,從他做了新的老爺以來,米哈伊爾替他拿了不少主意,時時刻刻為他盯著整個營地。這會他半邊身子都被大風帶來的磕碰搞得酸痛難忍,孤獨席卷了他,身邊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能夠使他產生怨恨的感覺。他開始懷念起給彼勒當助手時一切都井井有條的模樣。
格爾曼和米倫都想拿出辦法來擺脫眼前的困境,可是隱藏在思維背后的恐慌和孤獨攫住了他們,把他們的腦筋鉗得動彈不得。面對自然喜怒無常的偉力,強壯的身軀和高人一等的地位看似有用,卻又都被拋到了無處可用的境地。雪還在下,像孩童般的無助時隔多年又回到了這些自以為自己已經成年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