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南面有座朱紅色的湖。
有傳言說,在湖泊中央的島嶼上面,棲息著人們所敬畏的龍。
〈一〉
破破爛爛的鐵鍋,在朱紅色的水面上載浮載沉。
過不到半刻,從底部出現(xiàn)的破洞越來越大。
鐵制的小船在沉到水底前,就被這座湖泊給侵蝕殆盡,毫無痕跡,仿佛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目睹一切的人影只有一個。
身穿灰色細條紋麻質(zhì)和服的少年盤坐在湖畔旁,從上方不錯過任何細節(jié)地觀察這一切的過程。
至于到底是什么樣的原理造成如此現(xiàn)象,將整個下午都耗在這里的他始終摸不著頭緒。
“哲──太──”
遠遠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從研究中被拉回現(xiàn)實的龍神哲太回過神來,才驚覺早已是夕陽西下的時間了。
染上了茜紅色的云彩,與湖面在遙遠的彼端連成一片,讓人有種宛若置身于天空中央的錯覺。
“哲───太───”
“……好吧,看來今天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微微嘆起氣來。
雖然有點可惜,但還是先把黃金鑄成的茶碗收到袖袋里面。
聲音的主人再過不了多久就肯定會找到這里來。
……老實說,從家里偷拿這種東西出來實驗,而且?guī)缀跏呛苡锌赡芤蝗ゲ粡头档脑挘话l(fā)現(xiàn)的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好??!你果然在這里!”
如同預料中的一樣,才過沒多久,在哲太的身后傳來了少女的聲音。
比想像中還要早來到身后,于是他轉(zhuǎn)過頭去,青梅竹馬的美麗少女正板著臉,雙手扠腰地站在那里。
淺褐色的頭發(fā)盤在腦后,從浴衣底下露出纖細且白皙的手腳,讓她原本就嬌小的身型看起來更顯得柔弱。
話雖如此,個性方面當然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了。
“怎么了嗎,小春?”
“你、為、什、么、不、回、應、我!”
一步、兩步、三步……挾帶著誓死扭斷別人頸子的氣勢。
小春大幅度地跨步,朝哲太所站的位置邁進。然后,不容置疑地,用力將他的臉頰往兩邊拉扯──
“回答我為什么???啊──?”
整個逼近到眼前的質(zhì)問。
正確來說,提出問題的時候加上刑求的話就該算是拷問了。
平時看似可愛的杏眼,此時此刻正帶著怒意從下而上死盯著他的臉看,讓他不禁感到背脊發(fā)寒。
“啊哈哈──對噗起,一俗沒有注意?!?p> 哲太用一如既往地用笑臉回應。
但這樣的舉動似乎惹得少女感到更加不悅。
不但沒有放開的意思,反而還加重了施在手指上的力道。
“你啊,整天就只會傻笑!要是嫌我力氣不夠的話要不要再更用力一點?。俊?p> “啊哈哈哈,怎么可輪,唔──吼像真的有點不妙了,朽春……”
再不求饒的話恐怕會連皮帶肉一起被扯掉,哲太是真心這么認為。
畢竟對方可是小時候為了平定家仆們的爭吵,選擇正面用直拳讓鬧事的男子差點絕子絕孫,扯下臉皮這點小事肯定只是舉手之勞。
“真是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多久???”
終究是聽進去了吧,小春施在指尖的力道松了開來。
好不容易回歸原本的形狀的臉頰終究是保住了,相較之下殘留在上面那灼熱的痛感實在算不了什么。
“嘛──考量到妳茶室那邊的學習結(jié)束,更換衣服后到倉庫巡一遍,發(fā)現(xiàn)我都不在以后就先放棄,吃點心的時候突發(fā)奇想認為可以到這邊來找,加上走路所耗費的時間,整體來說應該落在快一個時辰吧?!?p> “……全都被你說中反而讓人覺得好噁心?!?p> 這次真的是一臉鄙視的表情看了過來。
“咦?會嗎?為什么?”
“會,而且不為什么?!?p> “原來如此,這樣聽起來會不太好啊?!?p> 哲太嗯嗯地點起了頭。
盡管他并不是很能理解小春所生氣的部分,但總之先記下來。
從小時候起就常被親戚說不懂人情世故,整天只顧著研究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也正是因為自己這種老學究般的個性,身為一家之主的母親才會將小春招聘進來作為媳婦吧。
事實上現(xiàn)在正在進行繼承家主修行的也是小春,哲太相當清楚自己老早就被歸類到擺著不管也沒關系的那類。
不過這也不打緊,因為自己很喜歡小春。
雖然嘴巴上經(jīng)常在抱怨,但卻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善良堅強。
事實上比起聰明才智,小春那無與倫比的決斷力才是足以勝任一家之主的條件吧。
“不說那個了,所以哲太你在這邊干嘛?村里面都強調(diào)好幾次不要靠近這里了吧?”
“嗯──總歸來說算是發(fā)呆吧?!?p> 哲太說的姑且還算是事實,畢竟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么做。
其實并非不能夠向小春坦白實驗的事。
但考量到沉在湖底的東西總價不斐,為此還是低調(diào)為妙,現(xiàn)況能擠出最好的答案就是這樣。
“……你覺得我有可能相信嗎?”
小春微微瞇了瞇眼睛,開始打量起哲太全身上下。
像是察覺到什么似地慢慢逼近。
由下往上拍打衣物,才拍到第四下,袖袋里金燦燦的茶碗就被她找個正著。
“果然,要不要解釋一下這是什么?”
“那個……茶碗?”
“而且還是黃金制的呢?!?p> “啊哈哈……對啊?!?p> 終究還是被發(fā)現(xiàn),哲太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fā)。
“你這家伙肯定又在亂丟東西做實驗了對不對──!”
正如同他原先所想的,小春果然對這件事暴跳如雷。
盡管都是些堆積在倉庫生灰塵的雜物,但只要還能變賣就是有價值的商品,再說對她而言,所謂的實驗就是與浪費同等意義的代名詞。
“也不全然是亂丟啦,就算是我也是會多少顧慮一下價格,所以還沒放這個下去。”
“反正到頭來還是會放下去對吧?!?p> “唔,還真的完全被妳說對了,總覺得稍微能理解小春妳的感受了呢?!?p> “真是的……”
小春露出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撇過臉去。
“哈哈,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是不是到該回去的時間了?我肚子也差不多餓了。”
“是沒錯啦……不過──走之前不試一試嗎?”
“咦?試什么?”
“我說茶碗啦!茶碗!你不是想知道會不會沉下去嗎?我會盡量裝作沒看到啦。”
“真的嗎?那太好了,小春就是這點讓我很喜歡!”
能從小春口中獲得放行的許可,哲太像是孩子似地露出了真摯的笑容。
“笨──蛋──要做就快點啦!”
“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p> 從只有表面看似不甘愿的小春手里接回茶碗,哲太不顧衣擺會沾到泥土,整個人臥倒到寸草不生的地上伸長手臂,小心翼翼地在不掀起漣漪的情況下,嘗試將金碗穩(wěn)穩(wěn)地放到朱紅色的湖面上。
“吶,這種碗真的浮得起來嗎?”
小春在整理了衣擺后也跟著蹲了下來,將小巧的鵝蛋臉湊到哲太的旁邊。
畢竟總是被大人們告誡不能靠近這座死氣沉沉的湖泊,要說年僅十五歲的少女對此全然沒有興趣是不可能的,當然,平常也很少有這種莫名的閑情雅致就是了。
“因為邊緣很高,再加上中間有中空的部分,所以整體的重量比想像中還要輕,理論上來說只是浮在水面上沒問題,我在家里也有先試過了?!?p> “是喔?!?p> “交給我吧,那我這就放下去。”
一、二、三,這樣。
哲太的手指正式離開碗緣。
兩人像是斗蟋蟀的孩子般直勾勾地盯著浮在水面上的實驗品。
“────”
時間緩緩流逝。
世界安靜到仿佛只剩下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音。
正當兩人都覺得似乎可行的時候,紅色的液體從圓碗的邊緣開始腐蝕,失去平衡的金碗就這樣冒起白煙,接著斜斜沒入水中。
“哎,又失敗了?!?p> “哇,好可惜喔?!?p> 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fā)表了感想。
相較于驚嘆到捂住嘴的小春,哲太這邊則是一臉黯淡地垂下肩膀。坦白來說,目前已知的所有金屬都已經(jīng)束手無策了。
“我說哲太,怎么想都很奇怪不是嗎,這座湖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再說,不會腐蝕湖畔邊緣也說不過去吧?!?p> “嗯?有在腐蝕的喔,光是這半年的時間就從那里侵蝕到這里。”
哲太有模有樣地指著這半年來的變化,而他所提的間距約莫有兩呎半左右,大概是一個成人手臂的長度。
“咦?真的嗎,那我們村不就很危險了?”
“說危險倒還不至于,按照這速度換算下去的話,就算速度再快上五倍,要侵蝕到我們村子的邊緣至少也需要六十年的時間?!?p> “是嗎?還這么久的話就不用擔心了,到時候我們都是老爺爺老奶奶了。”
“是啊──是時候該走了,再不回去的話不只是我,說不定連妳都要挨罵了吧?!?p> 就算成果不盡理想,實驗也算是圓滿落幕。
哲太先一步站了起來,拍掉身上沾附的土壤后,將手伸向蹲在一旁的小春。
“才不會呢,因為大家都知道我是來抓你回去的嘛!”
小春笑著回握住哲太伸過來的手。
明明平常都呆頭呆腦的,但偏偏這種無心的舉動又讓人感到溫暖萬分,讓她不禁覺得自己的夫君是這樣的人再幸運也不過了。
夕陽西斜。
兩人就這樣攜手走在湖畔旁的路上。
柔和的黃橘色光影從側(cè)邊灑落,一直延伸到遠方那樹冠左右交錯的盡頭。
中途,哲太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開了口。
“啊,話說回來,我昨天晚上夢到小春了喔。”
“咦?”
對于哲太突如其來的話語,小春不由得漲紅了臉。
值得慶幸的是由于傍晚的關系,臉上的緋紅還不至于被察覺到。
“那……夢里面的我啊──是怎么樣的呀?”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自己在哲太心中的形象究竟是怎么樣的呢,說不在意肯定是騙人的。
用連自己都覺得不自然的扭捏態(tài)度,小春好不容易從口中擠出害臊到不行的字句。
“怎么說才好呢,總之先不由分說地打了我一頓?!?p> “哈啊?我在你心中是這種形象嗎?。俊?p> 雖說本來就知道哲太不懂人情世故。
但就這么不修篇幅地說出完全不懂少女心思的話語,惱羞成怒的小春只差一點點就打算將哲太的夢境付諸于行動。
“嗯,也不全然是這么說啦,可是因為小春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所以我當下是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辦。”
“然后呢?我要知道后續(xù)?!?p> “我記得……然后不知道為什么就道歉了。”
“什么嘛,我才不會做出這么沒品的舉動好不好。”
小春自認為自己是個相當直觀的人。
要哭就是哭,要笑就是笑,這壁壘分明的情感中間不存在任何模棱兩可的模糊地帶,又揍人又道歉的舉止想當然爾不符合她的行動邏輯。
“不,我反而認為那是只有小春才真的會這么做的喔?而且到了后面妳所說的讓我還是滿在意的……”
哲太話說到一半,又自顧自地陷入了沉思的狀態(tài)。
……是很認真地在想些什么吧,他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仔細研究。
不滿歸不滿,但同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了將近十年時光,哲太這點程度的習性她還是知道的,于是小春只是撇了撇嘴,并不打算打擾同居人的深思熟慮。
只不過,這樣安逸的狀態(tài)只維持不到幾秒,一只從小徑旁的樹梢間竄出的烏鴉,不識相地一面發(fā)出難聽的叫聲,一面揚長而去。
小春正想著要把這只笨鳥的嘴給封住,卻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甩動的手在后方被拉住,回頭一看,原本低著頭的哲太已經(jīng)抬起臉,呆望著早已飛到天際的黑鳥。
“我說啊,小春,妳覺得鳥為什么能在天上飛呢?”
“嗯?大概是因為有翅膀吧?”
雖然不明所以,但小春還是習慣性地對天馬行空的問題做出盡可能的答覆。
“那沒有翅膀的人類,會有辦法飛上天空嗎?”
“白癡,那種事情怎么可能嘛?!?p> “也是啊?!?p> 哲太說完以后又接著走了起來,但視線仍停留在那遙遠的天際彼端。
天空就是因為人類無法觸及才會讓人格外掛念,這點換作是那座湖泊肯定也是同樣的道理吧。
“不過嘛──如果是哲太的話,說不定真的會想出辦法來的吧?”
小春感覺剛剛的說法并非自己的本意,又稍微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
“哈哈,這說法太抬舉我了,我才沒那么厲害呢。”
“才沒有那種事喔,雖然大家都看不出來,但我知道哲太認真起來是很厲害的!”
面對用像是幼貓一樣的撒嬌動作抱緊自己手臂的小春,哲太投以淺淺的微笑后輕拍著她那柔軟的發(fā)絲,盡管生硬的手法笨拙地像是在敲木魚似地,但小春還是相當喜歡這個節(jié)奏。
不過呢,作為小小的報復,她抓起那稱不上結(jié)實的手臂上輕輕地咬上一口。
這樣平淡卻又幸福的場景。
是對他們兩人而言,留存在彼此心中最為珍貴、永遠不會褪色的橘紅色記憶。
會被選擇作為一切的開端,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