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劍路磊落為榮,以襲胯偷陰為恥。以捍衛(wèi)武道為榮,以玷污武道為恥。以尊武守德為榮,以輕武棄德為恥。以勤學苦修為榮,以驕奢淫逸為恥……”
泰格被藤蔓倒吊在一棵大樹上,嘴巴和尚念經(jīng)似地重復著新“學”來的訓戒。堂堂大地后期的死靈武士,此刻像個鐘擺似的,隨著林間寒風而晃動。那生無可戀的念誦,隨著風遠遠地孤零零飄去……
赤鋒沉默地看著一旁的隕火,對方走路打顫著雙腿,過去把骸骨戰(zhàn)馬牽了來,指了處方向,沉默著將韁繩交給赤鋒,轉(zhuǎn)過身,又沉默著將地上馬車車廂的碎片往一處拾掇,滿臉憂桑之蛋蛋,根本無法形容。
赤鋒嘆了口氣,把馬拴到樹上,手中雷光一閃,便是凝聚出一股旋風,將散落四處的馬車碎片卷起,一口氣堆在了一處。
隕火被那突如其來的旋風嚇得身子,原本的沉默也一下被打斷,指著赤鋒,“你你”了兩聲,卻又是太震驚于這魔法般的一幕,而一時忘言。
隕火之前見過赤鋒手揮雷光,下意識認為赤鋒是雷系魔法師。雷系魔法元素霸道,修習雷系魔法,就無法掌握任何其他系魔法,這是魔法常識。因此此刻見這反魔法常識的旋風,讓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赤鋒卻不知道這許多,他來到隕火身前,微微躬身,再次道歉,“梅勒-莫吉森先生,我再次為管教不嚴,以及徒弟的無禮無德道歉,請您看在他無知莽撞的青年天性上,原諒他。先生有任何合理賠償,可以告訴我,我一并答應(yīng)下來?!?p> 被赤鋒的道歉搞懵了一瞬,回神之時,赤鋒正向諾斯鎮(zhèn)所在的方向步行而去,連忙開口道,“請等一下,我接受你的道歉,而且不需要賠償,但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請講?!背噤h站住腳步,回轉(zhuǎn)身來。
“赤鋒大人,您,雖然我不知道您生前大名,但您既懂魔法,又武技高超,從您的一言一行中,我更能感受得到,您絕非凡俗……撩陰襲胯,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雖說是盜賊、刺客、斗士等斗氣異己的卑鄙招式,但若真是生死戰(zhàn)斗,哪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戰(zhàn)士,劍士,武者不屑此道,哪是由于招式卑鄙?上古斗技之中,此類陰招多不勝數(shù)。只是因防御斗技的進步,以及貴族決斗的逐漸流行,陰招漸漸不好使,這才索性禁了搏個道德高位,順帶踩拉斗氣異己,所謂卑鄙下流,僅此而已罷了。可您不同,我感覺得到,您真是真心以襲陰為恥,是嗎?”
赤鋒閉眼凝神,稍作思考后,答道:“于我輩武道修行者而言,襲陰之恥有三。其一,雌雄陰處乃生命之源,理應(yīng)敬之。其二,襲陰愈多則思維愈狹,有悖修行。其三,天地之大而藏陰者多,無陰可襲。是以,襲陰之恥,一不敬生命,二無益修行,三不敵強敵,非武道正途,我習劍所向至高之道,自當以之為恥。當然,這是于私而言。若是為公,就不拘泥于此了?!?p> 此話一出,隕火頓時驚楞了片刻,他輕嚼回味,半響后道,“漂亮,這番論證,太漂亮了!院長都說不出這樣令我內(nèi)心大亮的話,您這番論證,就算是最偉大的古代辯詞家復活,也要為之自愧不如啊……”
“……”
聽著隕火滔滔不絕的稱贊,赤鋒內(nèi)心微微羞愧,畢竟這不是他的感悟——大半個月前,他還是苦逼打工人呢,哪有閑功夫感悟這些?——這感悟,皆是來自劍圣殘魂,他只不過整理重組下語言而已,哪受得起如此稱贊?
“……您同時擁有強悍的力量與崇高的靈魂,這一點,毋庸置疑?!彪E火結(jié)結(jié)實實地稱贊一番,卻是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問道,“可是,為什么您還是放棄了人族的榮耀呢?這些真知灼見,難道不是您以人族的身份獲得的嗎?既然如此,您為什么要放棄為您爭取這一切榮耀的偉大身姿,而屈服于這野蠻而卑劣的軀殼呢?”
這話說得對也不對,畢竟那些真知灼見的感悟,并不源于人族,而是隕火所鄙夷的獸人。然而這番質(zhì)問,卻是如此的歪打正著。
這具獸人身軀之中的靈魂,的確是一名人類,但不是隕火所想的,什么偉大的人類,只是個來自地球的苦逼打工仔而已。
赤鋒微微一嘆。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想先問梅勒先生幾個問題?!?p> “大人請問?!彪E火神色恭敬。
“梅勒先生,身為人族第一魔法學院,星光魔法學院的副院長,星辰上位大魔法師,為什么愿意替人族的對立面,死靈法師效力?而且一效力,就是九年。”
赤鋒一開口,便直捅人心窩。
隕火沉默許久,幽幽道,“因為我想活著。離開死靈法師的庇護,教會不會放過我?!?p> “那么梅勒先生認為,如今的自己,還算活著嗎?”
此話一出,隕火頓時像被戳了屁股的貓一樣,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為什么不算?我仍能思考,我仍能冥想,我還記得過去的事情,我還能不斷精進我的魔法修為……”隕火愈發(fā)激動,一把取出腰間細劍,展示在赤鋒面前,“你看看這把劍,這是我生前從未有過的杰作!我還在不斷進步,我這樣,為什么不能算活著!更何況,我和其他死靈不一樣,我能完全收斂自身的死亡氣息,所以我不會傳播死亡,不會傳播瘟疫。我不會妨害到他人,我也不想妨害他人,我甚至愿意替他們清理尸體,戰(zhàn)場上的,下水道的,那些陰暗骯臟的角落,那些瘟疫之源,我不介意。我們互相幫助,大家都可以活得更好,可為什么,他們甚至不給我個機會???為什么……”
赤鋒沒說話,靜靜地看著隕火從激動,逐漸恢復冷靜。
“……抱歉,失態(tài)了?!彪E火清了清嗓子,恢復此前紳士的模樣,“您為什么問鄙人這個?”
“我想確定,梅勒先生如今以什么身份活著?星辰法師梅勒,還是死亡騎士隕火?!?p> “星辰法師梅勒早已是歷史的塵埃,鄙人如今只是一介死亡騎士?!?p> “那么,以死亡騎士的身份活在世間,又如何堅守人族榮耀的呢?”
“……”
隕火低下頭,陷入久久的沉默,當他再抬起頭時,輕聲道,“為人族,放棄存活的權(quán)力,鄙人做不到,鄙人沒有自以為的那么高尚……放棄星辰之位,是鄙人曾身為人族,最后榮耀?!?p> 死靈轉(zhuǎn)生往往能釋放身體剩余潛能,從而變得比生前更強,像泰格就是如此晉升大地之階的。
但這樣變強成立的前提,是轉(zhuǎn)生后的“身份”必須與生前的“身份”所對應(yīng)。斗氣對應(yīng)死靈武士,魔法對應(yīng)骷髏法師。
當身為星辰上階的梅勒放棄轉(zhuǎn)生為骷髏法師,固執(zhí)地要求轉(zhuǎn)生死靈武士的那一刻,神佑大陸便少了一名比肩星辰,執(zhí)掌一方的巫妖;多了一位名號隕火,平平無奇的死靈武士。
“可是,您不一樣。您擁有這樣高遠的眼光,這樣高尚的品德,您的實力如此強大,您不應(yīng)該放棄,委身于這具……”
“高遠的眼光,高尚的品德?在存活面前,談這些有絲毫意義嗎?”
“這……”隕火嘆了口氣,“的確,活下來,才有資格談遠見,談高尚?!?p> “所以,不是我放棄那些,而是我幸得此身,方能存活?!背噤h道,“而我身而為人最后的情面,就是我的徒弟?!?p> “……那小子?的確,他很特別,和您一樣,明明是死靈,但似乎沒有尸核?沒有尸核的死靈,按理是不能存活于世的,你們很不一般。對了,鄙人忘記請教他的名號,真是失禮……”
“你等會可以親自去問他,順帶把他放下來。”
隕火地點了點頭,道,“我的問題請教完了,該您了。您才剛剛,就一直想問我什么吧?!?p>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控制死亡之力的。就是這股力量,你能主動控制它,對吧?”
看著赤鋒掌心展示的死亡腐爛之力量,隕火點了點頭。
“死亡之力?很簡潔的稱呼。我原本叫它死亡魔力,但真正體會之后,鄙人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一種魔力。死亡之力,倒是更貼切。
沒錯,鄙人能控制它。準確地說,是控制尸核,從而達到收斂死亡之力的效果。赤鋒大人想學控制它的方式?”
“是的,請先生賜教。”
“……抱歉,唯獨這份本事,鄙人無論如何,絕不相授?!?p> 隕火用最謙卑的神情,表達出最強硬的態(tài)度,倒是讓赤鋒給整懵了。
赤鋒直視對方的雙眼,他感覺得到,隕火絕非因方才之事殘留什么不愉快而拒絕,也絕非是想討要好處而故意拿喬,對方眼神堅定而義無反顧,就好像是為什么大義,毅然決然得拒絕了他。
難道是什么宗教信仰方面的原因?
赤鋒并非死纏爛打之人,若是其他事,赤鋒便不再追問了。偏偏這控制死亡之法,很可能是元靈淬體,重獲新生的關(guān)鍵!赤鋒如何也不能就這么放棄了!
“即使不傳授也沒關(guān)系。不過,我想知道,是我的請求給您帶來了難處嗎?”
赤鋒試圖先問出緣由,再做打算,卻沒想到隕火輕聲一笑。
“赤鋒大人,何必用這以退為進的小技巧呢?您是聰明人,可我也好歹是星光副院長。有些話,我們不妨敞開說好了。
死亡之力的操控訣竅,我絕對不會傳授,理由我也絕對不會透露。無論您如何試探,無論您如何威逼利誘,結(jié)果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而且,因為我很敬佩您,所以為避免您在我身上浪費不必要的時間,我額外告訴您兩件事。
第一,我所簽訂的死靈契約,是最松散而無拘的那種,所以即是我的主人,也無法強迫我做任何我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的事,您找他也沒用。
第二,您所能施加于我的任何折磨、酷刑與羞辱,肯定都無法超過我曾經(jīng)忍住過來的那些。畢竟想讓一位死靈法師放棄到手的巫妖,需要付出代價可是難以想象的。
當然,我相信您的品德高尚,一定不會對我使用卑劣的逼供手段,但只要是人,就有人性,而我,不相信人性。為了您寶貴的時間考慮,我還是決定往最壞的情況考慮。
那么,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我知道了?!背噤h點點頭,問道,“不談這個了,談?wù)勎倚值艿那闆r吧。我還是決定聞問,他最近在干什么,對了,他還在轉(zhuǎn)化死靈獸人,是吧。”
“……”
這下輪到隕火懵了。
不是,有您這樣一句“我知道了”就真不問了的嗎?控制死亡之力,這事肯定對您很重要不是嗎?我肚子里還有好多展現(xiàn)意志堅定,靈魂不屈的話還沒說呢,給個機會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