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伙伴
爬到第八層的時候，尤博厲攔住了喬達摩，道：“你不能再往上了，我去查探?！?p> 喬達摩道：“我覺得他沒有跑走?！?p> 尤博厲道：“你怎么知道？”
“一種感覺。”
喬達摩留在了第八層，從這一層抬頭往上看，借著微弱的火光，已經(jīng)能看到雄賢濕婆的畫像。
尤博厲到了第九層關(guān)押匡樓的石室前看了一眼，門上的封印還在。
這是桑杰上師和夏爾瑪大祭司親手設(shè)的封印，應(yīng)該沒那么容易被破壞的。
墻壁上的無眼魚油燈還亮著，借著微弱的光從透氣孔朝石室內(nèi)望去，影影綽綽的一個鐵籠，鐵籠里有個人盤坐在那里。
應(yīng)該是匡樓。
尤博厲不放心，他拿下墻壁上的無眼魚油燈，朝里仔細看了看，的確是匡樓。
鐵籠上的狗血封印同樣在，是儺云大祭司設(shè)下的。
這些封印會讓咒語在某個空間內(nèi)失去效果。
上來以后，匡樓的嘯聲就停止了。
想到那滲人的瘋叫，尤博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平日里的匡樓溫和親切，對任何人都很禮貌，而且樂于助人。
沒想到他竟然瘋了，如今被關(guān)在這狹小黑暗的第九層戒律塔中。
尤博厲其實很少上到第九層來，這里很少關(guān)押人。
只有那些最危險的，犯下瀆神罪行的人才會被關(guān)進來。
據(jù)說那些瀆神者在被處刑后，他們的亡魂會來到第九層塔，被濕婆大神擒住送入無間。
剛剛因為擔(dān)心匡樓逃跑，尤博厲一馬當(dāng)先沖上來，現(xiàn)在確認人還在，一個人站在這里，一種恐怖的感覺從內(nèi)心深處油然而生。
塔頂?shù)男圪t濕婆大神仿佛在死死盯著他，黑暗和一種莫名的東西將他包裹了起來。
他感覺到心慌，那種胸腔中心臟不受控制怦怦直跳的狀態(tài)，是他害怕時常有的生理反應(yīng)。
喉嚨開始發(fā)干，四肢僵硬，肌肉緊張，膽怯和懦弱的一面突如其來，讓尤博厲沒有防備。
仿佛那天在薩丁塔頂面對無頭的喬達摩。
“當(dāng)啷”一聲，尤博厲手里的刀又掉了。
就像那次在薩丁塔頂?shù)袈涞奈逯甘皱F。
為什么會害怕呢？尤博厲害怕很多東西，但他并不怕黑。
人們害怕黑暗，是因為黑暗中時常隱藏著危險。
可是在戒律塔，危險在哪里？哪里是危險？
“喂！”
身后有人拍了尤博厲一下，尤博厲嚇得驚叫了一聲。
轉(zhuǎn)身一看，是喬達摩，他手里也拿著一盞無眼魚油燈。
看到是喬達摩，尤博厲怦怦直跳的心才逐漸平靜下來。
喬達摩問道：“你怎么了尤博厲？發(fā)生了什么？你好像很害怕?！?p> 尤博厲道：“沒有…你怎么上來了？”
“我剛剛在下面喊你，結(jié)果你一直不應(yīng)聲。我還聽到刀掉在地上的聲音，我擔(dān)心你就上來看看。”
“我…我沒事，沒事?？飿沁€在?！庇炔﹨栒f著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刀。
“真的還在嗎？”喬達摩舉著油燈朝石室的方向望了望。
油燈的照射范圍還是太小了，那邊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到石室的門上畫了很多符咒。
他忍不住朝著石室走去，尤博厲一把拉住了他，道：“別過去了，匡樓還在，我們還是下去吧?！?p> 喬達摩看了看尤博厲，他黢黑的臉此時更黑了，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
“好，我們下去吧，這里好黑…”
兩人舉著油燈往下走，尤博厲心慌氣短的狀態(tài)也慢慢消失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尤博厲說不清，這種感覺真是糟糕。
這樣的情況發(fā)生的越多，他在內(nèi)心就越是責(zé)怪自己，覺得自己就是個膽小鬼。
而他越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就越要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冷漠堅強的樣子。
他心想，自己或許不應(yīng)該成為刑殺尊者的，而是應(yīng)該去做一個藥師尊者。
每天去采一采苦西梨草，把他們曬干，研磨，制作成圣水，把自己浸泡在那種令人迷幻的芬芳中。
而喬達摩心里在想，剛剛到底為什么會有那種有人在呼喚自己的感覺呢？
難道下午苦西梨草根的作用還沒有完全消失嗎？
兩人都有心事，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棵苦西梨草的葉子從高處慢慢飄落下來。
它在黑暗中旋轉(zhuǎn)著，正好掉在了喬達摩的袍子上，粘在領(lǐng)子上面。
………………………………
回到千柱廳，兩人吃完剩下的飯菜，喬達摩問道：“尤博厲，你還害怕嗎？”
尤博厲直搖頭，道：“害怕？我為什么要害怕！”
“你剛剛明明就害怕了，刀都掉了。我看啊，應(yīng)該讓桑杰上師給你安排個助手。不然讓你一個人守戒律塔，實在太難為你了。”
尤博厲臉色漲紅，道：“我…戒律塔我一個人…一個人就足夠了！而且我也沒有害怕，我只是…只是…剛剛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再說了，戒律塔其實有不少尊者的，只是…只是他們不來而已?！?p> 在神廟里也有很多吃空餉的人。
比如戒律塔按理說九層，有九個管事僧。
但日常在這里工作修行的只有尤博厲，還有他的兩個仆人。
其他人都在條件更好的地方修行，偶爾來點個卯，有重要決議時來一趟。
誰讓戒律塔是個冷門荒僻的清水衙門呢。
見尤博厲這么說，喬達摩也不再取笑他，道：“原來神廟中也有光占位置不干活的……尤博厲，戒律塔一共有九層，這么多石室，你一個人管的過來嗎？”
尤博厲道：“我一個人是夠的，大多數(shù)時候，石室都是空的，沒有人。就算有僧人來領(lǐng)罰，不過關(guān)個一兩天面壁，根本不用管束?！?p> “那為什么要建這么高的塔，弄這么多的石室呢？”
“這塔是七百多年前建成的。據(jù)說那一年羅剎王伽羅尼彌入侵翡翠城，導(dǎo)致薩丁神廟很多僧人陷入了瘋癲?？辔骼媾衤?lián)合猴神哈奴曼將伽羅尼彌擊敗，但羅剎是能量體，他們只能被封印、削弱，無法被殺死。所以…”
“所以就建造了這座塔，封印了羅剎王伽羅尼彌？”
尤博厲搖頭，道：“怎么可能把這么危險的羅剎鎮(zhèn)壓在神廟中。這座塔是用來關(guān)押那些瘋掉的僧人的，在苦西梨女神的幫助下，三天時間就建好了這座塔。很多人阿賴耶識受損，一生也無法恢復(fù)，就死在了塔中?！?p> 說到這里，尤博厲嘆息了一聲，接著道：“不過近三百年來，都沒有大羅剎現(xiàn)世的消息了，神靈也不再降臨，普通羅剎神廟就能處理。所以那天你拎著腦袋出現(xiàn)的時候，真的…把我嚇壞了…以為你是大羅剎?！?p> 喬達摩爽快地笑了起來，他摸了摸脖子，傷口好的很快，再過兩天就能拆線了。
他沒有注意到領(lǐng)子上沾著的葉片。
吃飽喝足，從戒律塔離開回去苦行房。
回去之前喬達摩又去了一趟游方院，結(jié)果優(yōu)缽娜還是沒回來。
看樣子那個婭茜公主的病情有些麻煩，不好治啊。
到現(xiàn)在為止，喬達摩還不知道城中流行的到底是什么瘟疫。
當(dāng)回到苦行房自己的隔間床時，糟心的事又來了。
他的床上竟然鋪滿了垃圾、落葉、石頭、爛泥、沙子……
好好的一張床被弄得污穢不堪，根本不能睡覺。
喬達摩握緊了拳頭，想要詰問到底是誰做的。
可是去問誰呢？
沒有人理會他或告訴他是誰干的，也沒有人站出來承認。
大伙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樣，躺在自己的隔間或者大通鋪上準(zhǔn)備入睡。
上午上完早課后產(chǎn)生的那一丟丟認同感，還遠不足以洗刷掉種姓制度帶來的歧視烙印。
喬達摩知道，肯定是有某個人或某幾個人領(lǐng)頭，少數(shù)人為虎作倀，大多數(shù)人視而不見高高掛起。
在找不到領(lǐng)頭人的情況下，他只能先忍下這口氣。
他將整棕櫚席包裹著垃圾全部扔掉，用清水和布將床擦干凈。
然后去管事僧那里再要了一張棕櫚席。
管事僧知道他是桑杰上師的徒弟，倒沒有為難他，痛快的給了他新的席子。
不過從他頗有深意的眼神能看出，這個席子又能干凈多久呢？
睡在新的席子上，難免還是有臭味。
但苦行房的味道本來就不好聞，這么多人窩在一起，沒有沐浴露，沒有香水，還不天天洗澡，這味道能好聞么？
反正，這里的味道比下城區(qū)的垃圾場可要好多了。
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蟲鳴，耳邊不停有蚊子嗡嗡嗡的叫聲。
在打死了幾只蚊子后，喬達摩慢慢地睡著了。
他的袍子被脫下來蓋在身上當(dāng)做被子，那顆苦西梨草的葉子正落在他的耳旁。
…………………………………
“喬達摩~喬達摩~”
喬達摩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在呼喚他的名字。
他想自己剛睡下沒多久啊，已經(jīng)到早上了嗎？
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周圍還是黑黢黢的，窗外有雙子星的月光照進來。
蟲鳴依舊，天顯然還沒有亮，這應(yīng)該還是上半夜呢。
難道是幻覺？
“喬達摩~”
不對，不是幻覺，的確有人在呼喚自己。
是誰，聲音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什么人？是誰？”
“在你的耳旁，一顆苦西梨草的葉子?！?p> 有了應(yīng)答，聲音很小很微弱。
借著月光，喬達摩俯身去找耳旁的葉子。
果然，在耳朵邊上有一顆苦西梨草的葉子。
耳朵邊上……不對啊，這是誰的耳朵！
喬達摩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還躺在隔間的床上，根本沒有醒來。
那他現(xiàn)在又是誰？難道靈魂出竅了！
“這是怎么了？我是誰？你又是誰？”
“不要害怕，我是匡樓。這是你的阿賴耶識，我在用伙伴和你交流?！?p> “你是匡樓？伙伴，什么是伙伴？”
“這是一種巫術(shù)，一種阿茲人的巫術(shù)，能分割自己的阿賴耶識，利用伙伴傳遞出來?？辔骼娌莸娜~子就是我的伙伴。”
喬達摩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神識附著？只是換了一種說法而已。
這么想著，他試著站起來，結(jié)果不行。
“不要亂動，你的能力還不足以讓阿賴耶識從自己的身體中脫離出來?！?p> 喬達摩只好放棄以靈魂形態(tài)出去走兩步的想法。
“匡樓，你為什么會瘋？啊…我不會也瘋了吧，我在做夢?！?p> “沒有，你沒有瘋，也不是在做夢。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瘋。”
“我猜你是做數(shù)學(xué)題做瘋的，下午我在桑杰上師那里看到了你的貝葉書?？上В＝苌蠋煂⑺麄?nèi)細У袅?。?p> “毀掉了嗎？毀掉了也好…或許我就是知道了太多，才瘋掉的?！?p> “你知道了什么？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的秘密嗎？”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一直在思考和這個世界有關(guān)的問題。我在想它究竟是如何運轉(zhuǎn)的?！?p> “這個世界，不是梵的一場夢嗎？”
“是，這個世界是梵的一場夢，那梵之外呢？梵又生活在哪里？梵醒來的話又會怎么樣？”
聽了匡樓的話，喬達摩覺得自己明白匡樓是怎么瘋的了。
“那…你發(fā)瘋的那天，發(fā)生了什么？”
“我向女神祈禱，祈求她解答我的困惑。這樣的祈禱我做過很多次，但那次不知道為什么…一種，混亂的力量沖進了我的大腦中，我的腦子像泥漿一樣被攪亂。之后我感覺我的阿賴耶識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清醒著，一半陷入了瘋癲中，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直到…直到那天你來到戒律塔?！?p> “我？我怎么了？”
“你身上有一種秩序的力量，讓我清醒的一面占據(jù)了上風(fēng)?！?p> 喬達摩無法理解匡樓的話，什么叫秩序的力量，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其實我也很難說清楚，總之在接近你時，我能感覺到身體里混亂的部分被壓制，清醒的部分占據(jù)了上風(fēng)?！?p> 喬達摩想我是藍月蜥蜴的屎么，為什么靠近我就能清醒？
“我聽說你要被處以火刑，就在太陽月的第一天，你…你甘心就這么死了嗎？”
“我不怕死。但我不希望以一個瘋子的身份死去，落入無間之中?！?p> “那我能幫你嗎？”
“你每天到戒律塔來，不用見我，你只要來就行。”
“好，我答應(yīng)你。但…但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p> “什么條件？”
“你要教我如何覺察到摩耶之力。”
不管是優(yōu)缽娜的位置法，還是桑杰上師的吃草法，他都難有進展。
這讓他有些心急，所以求助于匡樓，希望他能有所指點。
沒想到匡樓在耳邊道：“摩耶之力的覺察，必須要靠自己。其他人能提供途徑和方法，但怎么察覺到，只有自己才能實現(xiàn)?！?p> 喬達摩有些失望，問道：“那你是什么是察覺到的？”
“我在小的時候就察覺到了，那是我開始修行服下苦西梨草根后的第三個月，我看著天上雙子星的變換，想到它們在一個月中位置的變化、起落，我心中頓有所感，便進入了一種全新的境界。之后我通過了辨識，成為了古魯?！?p> 原來匡樓也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察覺到。
他的摩耶之力，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察覺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