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氣溫眨眼就降，濕冷的陰風灌入姜斯脖子和衣服領口間的縫隙，凍得她直哆嗦，家門近在眼前，細碎的聲音隔著門傳出來，姜斯能想象得到里面的暖和，但此時此刻，她卻不敢敲開。

　　姜斯是因為一通電話回來的，她常年在外地工作，回來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媽媽那天給她打電話時，已經是晚上11點了，彼時她正在公司調整PPT方案的行間距，為第二天的投標做最后的收尾，她看了一眼電話號碼，沒接，但是媽媽很固執(zhí)，直到打來第三通電話，姜斯才頗不耐煩地接起，還來不及說“喂”，就聽見媽媽聲音沙啞、帶著哭腔道：“你外婆要不行了，你快回來，你一定要回來！”

　　姜斯買了第二天最早的機票回了老家，但她還沒想好用什么心情去面對里面的人，現(xiàn)下她只覺得雙手雙腳被低溫禁錮了，無力再向前一步。

　　一陣暖流拂面而來，媽媽打開門，看到姜斯站在門外，不去細想姜斯站了多久，招呼她趕緊進來。媽媽心疼地搓著她的手，“你這孩子，手一到冬天就是這么凉，一路趕回來累了吧，趕緊端一杯熱茶捂捂。”

　　姜斯點點頭，問：“外婆她——怎么樣了？”

　　媽媽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事情太突然了，昨天她下樓摔了一跤，當場就昏迷了，你姨夫立馬開車送去醫(yī)院，醫(yī)生搶救了四個多小時，勉強人清醒過來，但是內臟出血止不住，你外婆年紀又大了，動手術風險實在太大，醫(yī)生說回家好好住兩天，老人家有什么想做的，都滿足她?！眿寢屄曇粼桨l(fā)哽咽，又濕了眼睛。

　　姜斯死死捂著茶杯，手心被燙紅也不知痛，她嗓子堵著說不出安慰的話，也沒辦法和媽媽一起哭，從昨晚接到消息開始，她的腦子始終沒有轉過來，最愛自己的長輩、一個俏皮活潑的老太太馬上要離開了，這讓她如何接受。

　　媽媽說：“你去看看吧，外婆從昨天有意識開始就念叨你的名字，她其實很想你?！?p>　　姜斯走進房間，三四個親戚都圍著外婆，外婆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親戚看見姜斯，欣喜萬分，靠近外婆耳畔說你外孫女回來啦，隨后都退了出去。

　　姜斯握著外婆的手，不敢太用力，外婆的臉色難看極了，不復以往生氣，姜斯強顏歡笑，說：“外婆，我回來了?！?p>　　外婆眼睛顫抖著，睜開一線，嘴巴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調，姜斯貼近了，才聽明白意思，外婆是在說，去打開那個她平日里放貴重東西的箱子，那里面有本存折。

　　箱子是落了鎖的，但是姜斯從小就知道鑰匙放在哪里，她拿出存折，坐回床邊，對外婆道：“外婆，拿過來了啊?！?p>　　外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給你的，只給你的?！?p>　　姜斯這才打開了存折，看見那一行行的存款記錄，總額剛好一萬，她皺著眉頭，沒明白為什么外婆要給自己這本存折，這些錢又是從哪里來的。

　　她抬起頭，正想問外婆這本存折的來龍去脈，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外婆已然斷了呼吸，姜斯失控尖叫，“外婆！外婆！”

　　葬禮兩天就結束了，遵照老人家的遺愿一切從簡，姜斯沒有過多停留，剩下的事自有家中長輩操持，唯獨那本存折她悄悄帶走了，她失魂落魄地坐上飛機，一遍又一遍摸著那本存折，好似上面還殘留著外婆的味道，盯著看久了，她從存折上發(fā)現(xiàn)了端倪，那些存款數(shù)額似乎都和自己每次過年過節(jié)給外婆的紅包對得上。

　　姜斯常年在外，總是無法陪在家人身邊，只好借著節(jié)日聊表心意。外婆不會用微信，每次姜斯都是先轉錢給媽媽，媽媽再換成現(xiàn)金給外婆，每一回的紅包數(shù)額也隨著姜斯的工資水漲船高，姜斯看著這些日期和數(shù)字，陷入了塵封的回憶。

　　第一行，是20160621，存入200，余額200。

　　那是姜斯畢業(yè)的第二年，她決心要去一線城市工作，但爸媽不樂意，她和父母大吵一架，鬧得家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這件事，最后是外婆出來護著她，說支持年輕人出去闖闖，父母無奈，最終答應了。

　　來到新城市的姜斯很快找到了工作，即使微薄的薪水只勉強付得起日常吃喝和房租，但她對未來充滿希望。在端午節(jié)那天，她第一次給外婆紅包，晚上和外婆打電話，外婆心疼她，說姜斯剛工作，以后處處都是要花錢的地方，要學會認真存錢才好，姜斯大笑，安慰外婆自己過得不錯，工作遇上了貴人相助，拿下了新業(yè)務，老板說要發(fā)獎金，外婆高興得直拍手，說外孫女出息了。掛了電話之后，姜斯去泡了一碗紅燒牛肉面，剛才所說不過是謊言，姜斯所剩無幾的錢包余額還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下一個發(fā)薪日。

　　第二行，20161118，存入400，余額600。

　　那是外婆八十大壽，恰逢姜斯在這家公司順利轉正，老板念她表現(xiàn)有佳，每月工資大方加了500塊，姜斯的日子過得沒有那么緊巴巴了，于是讓媽媽轉交了400塊紅包，還送了一雙老人鞋作為生日禮物。

　　媽媽給姜斯發(fā)來一個視頻，畫面中外婆很高興，她穿著新鞋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炫耀外孫女給自己買的禮物。但后來，姜斯聽說表哥送給外婆的是2000塊紅包，姜斯心里酸溜溜的，總覺得那雙鞋有些礙眼了。

　　第五行，20171009，存入600，余額2400。

　　在上一家干了一年半之后，姜斯借著金九銀十的求職季，在國慶節(jié)前換了一份待遇更好的工作。這年的中秋節(jié)和國慶節(jié)是連在一起的，于是姜斯有了8天超長假期，可搶不到回家的高鐵票，機票又太貴，姜斯舍不得剛漲的薪水都送給航空公司，只好哄騙外婆自己要和朋友出去旅游，今年國慶就不回家了，又拜托媽媽轉交了600塊，外婆依舊不樂意收，告訴她出去玩就要玩得開心，這錢讓姜斯留著去旅游。

　　姜斯裝出一副大咧咧的樣子，說早就做好了旅游攻略，絕不會虧待自己，還承諾下回要帶外婆一起去玩。外婆連連擺手，說自己年紀大了，走不動，不像年輕人精力好。姜斯這才注意到視頻對面的外婆比記憶中要蒼老不少，她鼻頭一酸，寒暄幾句就掛了電話。

　　第八行，20180222，存入800，余額4400。

　　這是姜斯在外地工作的第三年了，這一年春節(jié)她沒回家，大年二十九那天，大客戶的項目突發(fā)緊急情況，甲方領導在溝通群里大發(fā)雷霆，直言要和姜斯公司對簿公堂，負責人姜斯低聲下氣左右道歉，擔保新年零點之前一定解決，卻只換回對方的一個微笑表情。

　　大年三十那天姜斯是在公司過的，媽媽發(fā)起視頻通話邀請，姜斯揉揉臉，擠出一個笑容，方才按下綠色的接通鍵。屏幕那頭是家人們圍在一起吃年夜飯，飯菜的騰騰熱氣熏花了鏡頭，想必是味道極好的。外婆問姜斯吃沒吃飯，姜斯說吃過了，老人家開始埋怨公司和客戶不講情面，大過年的不讓人回家，跟著又說到姜斯一年到頭回不了家?guī)状?，諸如此類。

　　姜斯此刻已是頭昏腦漲，不停解釋自己是真的太忙了，最后實在不想忍受絮絮叨叨的聲音，竟吼外婆，“你不懂我的工作就不要說個沒完！”此言一出，對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姜斯驚覺失態(tài)，道一句新年快樂便掛斷視頻。

　　姜斯沉默片刻，終于忍不住哭出來，為什么自己要獨自面對這份壓力，甚至還對著無辜的外婆發(fā)泄。

　　那年春節(jié)后，姜斯和家中的聯(lián)系減少了，和外婆打電話時看似如常，但她心里有個警鈴，不時提醒她與家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存折最新的一次存款停在19年11月18號，余額一萬整。姜斯此刻坐在飛機上，手指滑過那些一排排灰黑的數(shù)字，數(shù)字不會說話，但它們是外婆不曾說出口的關心，她沒想過原來外婆都將這一筆筆錢攢著，就等著有朝一日給她，只是這一天竟是永別。

　　在姜斯心里，她將所有痛苦和悲傷都化作一個氣球，每當難過時，這個氣球都將漲大幾分，緊繃的、脆弱的氣球等待著某一個刺將它戳破，此刻這根刺——外婆的存折，狠狠扎進了氣球里，引發(fā)了情緒的雪崩。

　　痛徹心扉的哭聲蓋過機艙內嘈雜，空姐在一旁著急地問：“小姐，小姐你還好嗎？”

　　發(fā)動機聲音突然替換成了有節(jié)奏感的敲門聲，“咚咚、咚咚”，姜斯倏地睜開眼睛，發(fā)覺自己還躺在出租房內，臉上全是淚水，枕頭被打濕大一片，“咚咚、咚咚”，門外是合租室友，喊道：“姜斯，我買了零食，你要不要吃？”

　　姜斯沒有應答，她打開手機，現(xiàn)在是19年11月17號，日歷顯示是外婆83歲的生日，剛才那一切難道只是個夢嗎？

　　“叮咚”，媽媽的信息發(fā)了過來，上面寫著，今天外婆生日，你等下記得打個電話給她。

　　姜斯胡亂擦了擦臉，笑了起來，回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