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新世界
云州城百廢待興,自然也沒有專門的牢房。
關押那女妖怪的地方,就是一片空地,周圍稀疏的幾顆樹都砍了,只留下中間的一棵小樹。
那女妖怪坐在樹前,除了捆妖繩外,身上又多了一圈繩子,把她綁在樹上,坐在背陰那一面,日頭曬不到她。
四周無人,只有一個黑袍男子搬了張凳子坐著,正閉目養(yǎng)神,再外邊些有四名士兵散落站崗。
葉歡徑直走了過來,目光在黑袍男子身上掃了一圈。
這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面相枯瘦,面色黝黑,活像個老農(nóng),最后葉歡的目光落在了他左耳的那個古怪的耳環(huán)上。
根據(jù)記憶,這東西叫法環(huán),佩戴它的人叫方士,通常隸屬于司天監(jiān),掌握著超自然力量。
眼前這個長得像老農(nóng)的人叫周戴安,就是一名新任的云州司天監(jiān)方士。
之前抓這女妖怪的時候,周戴安就在場,是那兩位方士之一,只不過一直沒說話。說話的那位年輕方士名叫陸昂,是新任的云州司天監(jiān)知監(jiān)。
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怎么著,葉歡都走到那女妖怪面前了,周戴安還依舊閉目養(yǎng)神。
葉歡也沒管他,徑自在女妖怪面前蹲下身來。
女妖怪低垂著頭,再加上披頭散發(fā),依舊看不清模樣,只看到皮膚挺白的。
葉歡斟酌一番,開口了。
“我可以放了你?!?p> 他滿以為這句話一出口,女妖怪會立馬抬起頭來,結(jié)果這女妖怪一動不動。
睡著了?
葉歡慢慢伸出手去,快到她面前的時候,女妖怪微微一動,向后縮了縮。
沒睡著。
葉歡收回了手,心里覺得很不妙:這家伙,怎么感覺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想從這種無欲無求連生死都不在乎的家伙嘴里掏出點東西,可不容易啊……
突然,葉歡想到一事,心頭一動,斟酌一番后,說道:“我在你的房子里看到一幅畫,落款陳業(yè)明。正巧,我也知道一個叫陳業(yè)明的人?!?p> 女妖怪還是一動不動,葉歡心里一涼。
可下一刻,有一個輕柔的低聲傳來。
“他……還好嗎?”
好,還是不好?這是一個問題。
葉歡腦子里電光火石,最終決定說實話:“我不知道,也許只是名字相同?!彼娜松?jīng)驗告訴他,不要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都聰明,特別是一個你都完全不了解的人,那樣往往會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女妖怪繼續(xù)沉默,又過一會兒,才道:“你不是他派來……殺我的?”
葉歡搖頭,“當然……”
話說一半,卻是突然卡殼,呆住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還真不能肯定。
如果自己沒穿越,按照之前那個葉歡的性格,想必早就已經(jīng)按照眾人的意見,把這女妖怪殺了。
“……我不知道?!?p> 葉歡又一個不知道出口,心中暗念起了“陳業(yè)明”這個名字來。
禮部郎中這個官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不可能是那個一手安排自己來云州背鍋的幕后大佬,但是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事叫出謀劃策、推波助瀾,還有一種事叫以公謀私。
葉歡還想到了忌辛廉之前說的那句話——“應該不是,字跡相差很大”。
字跡相差很大,那就不是一個人,忌辛廉卻說“應該不是”是想暗示什么?還是說自己想多了?
但不管如何,云州背鍋案,似乎比他想象的更要復雜……
想到這里,葉歡忍不住問道:“他要殺你?”
“我不知道?!?p> 女妖怪的回答和他如出一轍。
葉歡一拍腦門,很是無語。
好家伙,他們兩人擱這中門對狙呢?
見問不出個什么來,葉歡干脆也不問了,重新回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上:“你看,我們也聊過了,也算是認識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女妖怪又不吭聲了。
葉歡耐心等了好一會兒,她還是沒吭聲。
葉歡無奈長嘆一聲,想了想,說:“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也不管女妖答不答應,他就開始說了。
“從前有一個女妖,遇到了一個男人,像夫妻一樣生活在了一起,但是沒有夫妻之實……又或者有?這個可以有嗎?”
葉歡想到那兩張床,又覺得可能是干濕分離,于是很八卦地順嘴問了一句,不過女妖怪不出意料沒有回應他。
他也不在意,撇撇嘴,繼續(xù)說了下去:“男人是個書生,有一天他對女妖說,要上京趕考,高中之后就會回來接她,讓她過上好日子,女妖同意了,男人離開了。”
“過了一年又一年,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女妖都懶得再像個人那樣生活了,牲口不養(yǎng)了,菜地也荒蕪了,每天女妖只是去林子里抓點野獸來吃,但她依然沒離開,依然在等那個男人回來?!?p> 突然一個清雅的男人的聲音響起。
“那是回歸了仁心派,最為天然正統(tǒng),不是懶?!?p> 葉歡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周戴安睜開了眼。
見到他看過來后,周戴安一笑,右手一伸,“我只是解釋一下,請繼續(xù)?!闭f完又閉上了眼。
仁心派?
葉歡琢磨了一下這個陌生的詞匯,繼續(xù)說了下去:“女妖想,他也許出了什么事,耽擱了,所以才一直沒回來,只要自己一直等下去,終能等到他回來的。最后,女妖終于等到了,但不是那個男人,而是一位強大的方士。”
葉歡說到這,又想了想,決定還是添加一點暖色調(diào),給這個世界多一點善意。
“方士打敗了女妖,卻沒殺她,只是讓她回去十萬大山,永遠不要再出來。女人于是明白了,男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十萬大山在這片大陸的最南面,連綿無盡,據(jù)說里面有十萬座山,因此叫做十萬大山,也叫萬妖山,是群妖故土,人類禁區(qū)。
故事聽到這里,女妖怪終于開口了:“方士讓她回山,還是男人讓她回山?”
葉歡搖頭,“不是方士,也不是男人,而是這個世界。男人對女妖還是有感情的,可只要人妖有別的觀念依舊深入人心,只要斬妖除魔還是天經(jīng)地義,只要一個女妖會影響到人類書生的前途,這就是唯一的結(jié)局。”
“除非這個世界變了。”
葉歡語氣有了變化,開始緩慢漸進式上揚。
“變成了這樣一個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每一個人或者妖,不再是以人和妖不同的種族來定義他們、決定他們的生死,而是以品德、律法?!?p> “在這個世界里,人的兒子將和妖的兒子坐在一起,共敘兄弟情誼。”
“在這個世界里,不會再有妖肆無忌憚地殘害人類,也不會再有人擅自闖入妖的住所,以一句斬妖除魔天經(jīng)地義剝奪一個妖的生命。”
越走越高的語氣,在此刻陡然下轉(zhuǎn)、輕柔:“在這個世界里,又有一個女妖遇到了一個男人,而結(jié)局,已經(jīng)截然不同。”
他的語氣愈加輕柔。
“如果這個世界來的夠快,如果他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也許上一段故事,會續(xù)寫第二個結(jié)局?!?p> 四下無聲。
周圍的四名士兵背對著這里,耳聽那些瘋狂的話語,噤若寒蟬。
周戴安再度睜開雙眼,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個背影。
女妖一動不動,半晌,出聲,語氣顫的像是一個一戳就破的水泡:“人和妖一樣……真的可能嗎?”
葉歡一見有戲,語氣斬釘截鐵,畫餅就像放屁:“當然!”
“人和妖其實本來都一樣,都是媽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妖若是有了好意,就不再是妖,而是人妖,人若是起了歹念,就不再是人,而是妖人……”
那個清雅的聲音又再度響起,打斷了葉歡的話。
“那個,對不住,糾正一下,妖不一定是他媽生的,像黃風怪就沒有媽,是由風成精?!?p> “……”
葉歡扭頭瞪了周戴安一眼,心里頭一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
而被周戴安這么一攪和,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怎么說下去了。
這家伙是仇家派來玩他的吧?
現(xiàn)場又安靜了下來。
正當葉歡快速冷靜下來,重新理順思路,思索著接下來該單刀直入還是曲線救國的時候,那個女妖怪突然有了動靜。
她緩緩抬起頭來。
這是葉歡第一次看清她的正臉,雖然臉上有塵土,還有血跡,但長得……確實是個妖精,讓人想要“助我修行”的那種。
那陳業(yè)明要不就是確實死了,要不就真是個干大事的人,葉歡心里亂七八糟地想著。
女妖看著葉歡,眼神平和。
“你想問我什么?”
聞聽此言從她口中說出,葉歡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氣,也不用去想單刀直入還是曲線救國的問題了。
忽悠半天,總算成了!她都會搶答了!
葉歡也不耽擱,趕緊問道:“我想問你,你吐的絲能被什么東西融成水一樣的形態(tài)嗎?”
女妖認真思索一會兒,最后輕輕搖頭,“不知道,我沒見過這種事?!?p> 葉歡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不死心,換了個思路:“那你有什么天敵嗎?”
女妖這次回答得更快:“我不知道?!?p> 葉歡看出她一臉認真,并不是故意不告訴自己。而且以他對這女妖的觀察,她不想說,直接不說就是了,用不著撒謊。
費盡心機,結(jié)果落了個空?
葉歡茫然張口。
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太刺激了……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
又是那個清雅的聲音。
“知州大人的話,倒是讓我想起一樁記載來?!?p> “《司馬異聞錄》有載,曾見一蜒蚰妖與一蜘蛛精惡斗,蜒蚰妖周身粘液環(huán)流,蜘蛛精所吐蛛絲觸之即化,幾無寸功。未及,蜘蛛精狼狽而逃?!?p> “蜒蚰化妖,比之尋常妖精更為罕見,姑娘長居此地不常走動,未曾遇過也是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