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依舊默默的陪在我身邊,為了提高業(yè)務能力,放學后的教室里,時常是她瘦小的身影。
今天的心有些莫名的恍惚,恍惚到坐立不寧,小屋里有些悶,悶的憋氣,我走了出來。一教室的門微敞著,我輕推進去,課桌旁,一安靜的姑娘——周紅,在看著書,伏桌的背影秀氣、清爽。我害怕驚嚇到她,輕敲了兩下門,她抬起了眼,先是一驚,之后兩朵紅云便出現(xiàn)在了左右臉頰。
“今天沒什么事,我想看會兒書?!敝芗t像是害怕看我的眼,慌忙又低下了頭。桌上是兩本破舊的高中課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寫著字。
“能看懂?”我問著。
“慢慢看?!敝芗t的臉更紅了,眼里是羞澀。
我看著,眼里竟出現(xiàn)了少有的溫柔。
“有什么要問我的嗎?”我的聲音像是在對曉曉說話。
周紅搖著頭,下唇被牙輕咬著。
“我送你一樣東西?!蔽蚁裣肫鹆耸裁?,轉身快步走回小屋,箱底,一精美的日記本,是我在城里學校的一次比賽中的獎品。我將它藏于身后,我站在周紅面前,年近三十,經歷過無數(shù)次風沙打磨的我竟臉紅、心跳起來。我將它放于周紅的面前。
“送你的?!?p> 周紅的眼里是明顯的驚、喜。她抬頭看向我有些不敢相信。
我笑著沖她點點頭。
“喜歡嗎?”
周紅的手輕輕撫摸著日記本,似從來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本子,眼里是感激的微笑。
整日的忙碌,頭疼病犯得勤了些,幾日沒看到周紅了,想問問周師傅,話到嘴邊,一轉身又忙忘了。
我一點兒沒想到周紅的媽媽會來找我,她推門進來時,我正呆坐著。我忙機械起身、讓座、倒水。周媽蒼老、干瘦,幾乎全白的頭發(fā)凌亂且臟,沾著材火的碎屑,油膩膩的在腦后盤著一髻。我驚奇的的看著她,周媽的目光躲閃著,象有什么話要說,我才發(fā)現(xiàn)周媽的眼紅腫。
“你有事?”我有些小心。
她低著頭,唯唯諾諾,半天,聲音如蚊蠅聲。
“歐校長,我、我------”她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她的一只手掏著、掏著,顫顫巍巍,又是半天,一張皺巴巴的紙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這、這是周紅給、給你的信?!敝軏尩穆曇粢苍陬澏?,還有些結巴。
紙雖皺巴,但工整的疊成四方塊兒,一看就是周紅疊的。周媽遞給我時,眼里是猶豫,還略帶驚恐,手在那張紙上停留了好久,像是遞給我一個什么寶貝,給不是,不給也不是,遲緩了好久,終于松開了手,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間還又捏了捏。她的整個神情、言語、動作再明白不過的告訴我:她似乎沒有相信過什么人,相信我也是頭回,而且勉勉強強。
周媽走了,其實周媽身高足有一米六,只是過于瘦且佝僂著腰,所以顯得矮小。寬大的罩衣下更是像一風干的灌木枝,白發(fā)不停的顫抖著。周媽囑咐我待她走后再看那封信。
我急不可耐的打開,幾行有些歪扭的蠅頭小字:
“歐校長,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早想和你說,你每天忙著,我沒敢說,我走了,永遠。再見?!?p> 我腦子忽的一片白,我呆呆的站著,站著。我發(fā)瘋似的沖出去,腦子依舊慘白,天已微黑,狂風夾雜著沙石抽打著我的臉,心激烈的跳著跳著,我似想去周紅家,可又跑向了周師傅家,僅一里地,我似走了好遠,冷颼颼的風卻讓我滿頭大汗,甚至順著脖子、脊梁往下淌著。周師傅家的門敞開著,院子里是一條賊黑,壯漢似的狗,瞪著銅鈴般的眼看著我,我的胸亦激烈的上下起伏著,我忘記了害怕,大聲呼喊著周師傅,狗似明白著我,竟一聲也沒叫,索性坐下,高昂著頭,瞭望著我。
走出屋的周師傅平靜的看著我。
“為了周紅的事?”
“你知道周紅走了?”我瞪著那條賊黑狗般的大眼。
“去縣里了,嫁了有錢人,縣里開飯館的,叫田大?!敝軒煾迭c燃一支煙,平靜的讓我吃驚。
“怎么,我不知道?”我的眼似要出血。
“你知道又怎樣,她那老頑固爸誰能說服的了?!敝軒煾档坏耐轮鵁熑?。
不滿二十歲的周紅被他的父親強迫嫁給確切說賣給了縣里近四十歲的喪偶面館老板田大。周紅哭的死去活來,她那無能的媽媽卻沒絲毫辦法。那封信是周紅臨走的前夜給我寫的。她囑咐媽媽一定要親手交到我手里。
我真該死,好幾次,我明明看到周紅心里有事,好幾次想對我說什么,可欲言又止,有幾次甚至眼里有著明顯的淚花,可我卻因為忙而忽略著,以為她只是單純的工作不開心,囑咐她要多學習,不懂就問我。我自嘲的搖著頭,心疼的像針扎。
我告訴周師傅不能就這樣讓她嫁人,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連日來的勞累,加上急火攻心,在我轉身的那一刻我昏倒了,栽倒在綿軟的細沙上,我只覺眼前一黑,便不知道了所有。醒來時,我躺在厚厚的被窩里,渾身似在盜著汗,之后便是發(fā)冷,一陣一陣。厚厚的被子也難捂住我發(fā)抖的身體。周師傅就坐在我的旁邊,看我醒來,喂我喝著開水。我掙扎起身,周師傅告訴我,王校長已帶人去找周紅,周紅現(xiàn)在一親戚家。周師傅說,他本想和我說,誰知還沒等他開口我就昏倒了。
我的心瞬間平靜下來,不一會兒鼾聲大作。那一夜,周師傅沒有走。
王校長帶回了周紅,并嚴重警告了她那可惡的父親。
聰明的周師傅,所有的事都難逃過他的火眼金睛。一日,他神秘的將我拉倒一旁。
“嗨,怎么樣,還不想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
周師傅的眼里閃著狡黠。
我笑著搖搖頭。
“沒看出來?周紅對你有意思?”周師傅用肩碰碰我。
“周紅是個好姑娘,那樣的家庭能出這么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真是不容易?!敝軒煾迭c燃一支煙。
“不用不好意思,你也三十的人了,該成家了。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去給你說?!?p> 周師傅吐著煙圈兒,有些發(fā)白但濃密的頭發(fā)在微風中左右搖擺著。我似好久沒有這樣仔細的看過周師傅了。他真的老了許多。臉上是被大漠風沙吹出的溝壑,我真的想象不出昔日的他竟是在城里長大,并被父母寵愛過的孩子。我好想再和他象從前那樣靜靜的談著、說著,靜靜的漫步在柔軟、塇熱的沙灘上。問問他和養(yǎng)他長大勝過親生爸媽的養(yǎng)父母聯(lián)系了嗎。可我卻忙的忘了一切。周師傅雖聰明、精靈,但卻有著男人少有的細心、及熱心腸。他的外表似和我的父親有著相像,但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媽常說,爸似一把土,如果沒有外力推,他似手都永遠也不會動的;而周師傅是團火,且就燃在我身邊,有時讓我也跟著他燃,還不會熄滅,是真正的不會熄滅。
周師傅這團火燃燒著,在他的熱心腸下,我和周紅走到了一起。結婚那天,場部領導,甚至縣里的領導都來了,王校長,周師傅為我籌辦了盛大的喜宴,烏云娜特意叫來了烏蘭牧騎的幾個歌舞演員,為我的婚宴祝著興。爸媽幸福的笑著,我和周紅幸福的笑著。周師傅從場部借來了照相機,為我們拍了一張大大的全家福。
那年冬天,大漠冷的出奇,整日的大風呼嘯著。一日午飯過后,大漠的上空竟飄起來罕見的雪花,快要臨盆的周紅一刻也不閑著,忙著為即將出世的孩子準備著,周紅的爸爸是我們的羊倌,早上出去半下午時回來,弟弟、妹妹在縣里讀書,周紅的媽媽便照顧著周紅。
臨近傍黒時,周紅的爸爸和羊群還未回來,巴雅爾大叔焦急的敲響了我家的門。茫茫大漠里,黃沙漫天,如果在天黑之前還未回來,就很可能迷路了。沙漠的晚上和白天是兩個季節(jié),白天很熱,晚上的氣溫會驟降,冬天的晚上更是如此,如果不小心迷了路,就很可能會凍死在大漠里。巴雅爾大叔著急、王校長著急,我、周紅、周媽更是著急。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周爸和羊群還沒動靜,我決定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去找。此時的周紅因著急肚子劇烈的疼了起來,似要生了,我所在的大漠沒有醫(yī)院,最近的醫(yī)院在距我們三十公里的場部,天已黑,我們出行的交通工具只有駱駝,疼痛難忍的周紅根本無法騎駱駝,望著因疼痛滿臉是汗的周紅,又望著漸黒的大漠,我緊緊摟著周紅,在她的額上印了一深深的吻,鉆入了灰蒙蒙的大漠中。
天亮時,所有的人及羊群一個不少,安全回來,此時,爭氣的周紅為我生下了一對龍鳳雙胞胎健康的姐弟,疲憊了一夜的我興奮的像個孩子。
望著熟睡中的周紅和孩子,我的心中流淌著蜜。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我坐在桌旁,攤開久違的日記。遙望著窗外那沉沉的夜空,只有幾顆微弱的殘星在懶散的眨著眼,我冥思著,眼前是一片火紅。
濃厚的鉛云一點點褪去,閃出一顆明亮的星,似正對著我,接著,在它的左側又露出兩顆。鉛云還在退,明星不斷的顯露,不一會兒便明星片片,開始交輝相映。鉛云退至最東邊狹小的一線,整個夜空就明星閃爍了,變成了繁星浩瀚的海洋,我似仿佛置身于其中。我期盼的那輪明月出來了,清楚的像一晶瑩透亮的水晶盤。大漠就是這樣,它暴跳起來讓你害怕的難以想象,可一旦溫順起來,又像一個靦腆的少女,叫你喜歡的不得了。我的心中仿佛在有一股清泉流過潺潺湲湲。一個聲音在輕聲呼喚著‘大漠,我的家,我永遠的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