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我走進(jìn)了小院，但不是自己，在周師傅的陪伴下。楊妍低頭忙著，見我們進(jìn)來，熱情的打著招呼，她今天穿了件碎紅花中式小領(lǐng)的上衣，那片乳玉般的肌膚被遮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衣袖高高挽著，兩條細(xì)白的胳膊裸露著，雙手濕淋淋滴著水，手指如細(xì)蔥卻略顯粗糙。
頭發(fā)整潔的盤于腦后，像一俊俏的小媳婦，紅撲撲的臉上淌著汗，昨日的尷尬無影無蹤，她熱情的招呼著我們，不再躲閃、不再嬌羞。我將手中的禮物遞與她，她客氣著。昨天的一切似從未發(fā)生，我忐忑的心躲在了陰涼下，悠閑地乘著涼。楊爸走出來，滿臉笑容的招呼我們進(jìn)屋，桌子上是擺好的冒著熱氣的磚茶和一盤紅彤彤、圓溜溜的沙果。一盒大紅福字的煙赫然放在桌中央。楊爸抽的是旱煙，煙葉是自己種的。這盒煙是特意為我和周師傅準(zhǔn)備的。我雖曾經(jīng)也想學(xué)，但因不感興趣而放棄了。楊爸抽著旱煙、周師傅抽著紙煙，一片云霧繚繞從他們的嘴前飄散開來，周師傅示意我去幫楊妍。
這里的人夏天做飯都是在院子里，每家每戶院子里都搭著一簡易的灶臺，灶臺上是一大口的鐵鍋，他們燒的是沙漠里撿來的干柴，沙漠里的干柴很多。
楊妍背對著我。
“給我舀一瓢水過來。”她似長了后眼，我的腳步輕的我自己都聽不見。
“紅燒駱駝肉，吃過嗎？”她手麻利忙著，眼看著鍋，嘴與我說著。
“駱駝肉可以吃？”我天真問著。
“當(dāng)然可以了。它的味道和羊肉差不多，但比羊肉金貴多了?！彼穆曇舯茸蛱齑罅撕芏啵睬辶亮嗽S多。
“駱駝是我們這兒的主要交通工具，人們一般是不會殺的，能吃到駱駝肉也不是容易的?！?p> “我爸說，怕你吃不慣，所以讓我給你做紅燒的。這樣，你吃起來就會習(xí)慣多了?！睏铄f著、做著，無絲毫昨日的拘謹(jǐn)與不適。
“你拌一下沙蔥，我已用開水燙過了，碗里是調(diào)好的醋汁兒。”楊妍依舊背對著我。
瘦弱的楊妍，宛如林黛玉，干起活來卻是如此的利落、潑辣，這是我沒想到的。我聽從著她的指揮，開始自然、大方起來。
午飯好豐盛，王校長有事沒能來，我們吃著、說著，楊爸拿出了他珍藏已久的馬奶酒，我也喝了兩杯，吃著楊妍的紅燒駱駝肉，心中開朗著，一縷溫暖的陽光照進(jìn)心底。
周師傅的好嗓子我還是首次聽到，他唱著經(jīng)典的民歌‘敖包相會’，渾厚、磁性的嗓音，豐富的表情，，楊妍竟興奮的伴起了舞，今天的楊妍我的確刮目相看著。周師傅少有的開心，臉紅紅的放著光，眼里也是亮亮閃閃。
周師傅喝了很多，我?guī)缀跏菗街呋貙W(xué)校，那一晚他沒回家，他說，要和我一起睡。
周師傅雖有些醉，但腦子卻清醒著，我為他泡了一杯清茶（我也很喜歡喝茶，但不是磚茶，喜歡喝綠茶，韓露露知道，走時，她為我包里裝了兩大盒。），他不睡，盤坐在炕上，點著一支煙，深吸一口，嘴里吐著煙圈，他看著它們，直到散盡。周師傅的眼里出現(xiàn)了絲絲憂傷，他無奈的嘆一口。
“小歐，你說人為什么要活著？”他彈著煙灰，一下一下。
他手掌托著下巴，眼看著窗外，窗外已是茫茫夜色，白天的好天氣，夜晚便是星光燦爛。沙漠的夜空，周圍沒有任何的燈光、障礙物，星空是那樣的清晰、明亮、美麗，漫天的繁星，猶如浩瀚的星海讓人挪不開眼，每到夜晚失眠時，我便會仰望著讓人暢想無限的星海，想著星海那頭的爸媽、露露，想著我的未來。
“小歐，你想家嗎？”周師傅突然問道。
“想家？周師傅，你想家了？”我看向周師傅。
“出來二十多年了，能不想嗎？”周師傅掐滅煙，喝口茶，依舊盯著浩瀚的星空。
“也不知，我爸媽怎樣了，她怎樣了。”他的眼神似要穿破星空，似要飛向星空的那一頭。
為他杯里續(xù)著水。
“你二十多年沒回家？為什么？”我好奇的神態(tài)，眉中心是大大的問號。
他又點燃一支煙，照樣的吐著煙圈。周師傅吐煙圈的功夫真不錯，大圈套小圈，再套小圈，最后，一個個消失，留下濃烈的煙草味道。
“我本是一逃犯，我是逃出來的?！敝軒煾荡抵鵁燁^上的火星，平淡說著。
我心本能一縮。
“逃犯？你犯罪了？”我的聲音有些大。
“你別害怕?！敝軒煾敌χ聪蛭?。
“我沒殺人，也沒偷人，更沒搶劫。我是打架，打壞了一個人。”周師傅低下了頭，他彈著煙灰。
“你周師傅我從來也沒做過什么違法亂紀(jì)的事，只是有些淘，但淘歸淘，打架也是僅有那一次?！贝藭r的周師傅似變了一個人，眼里是什么，我說不清。
“我爸媽都是學(xué)校的老師，可我，不是他們親生的?！敝軒煾档恼Z速慢著，眼神里依舊是說不清的目光，像是一種生無可戀。
“我的親媽是一要飯的，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那是一寒冷的十冬臘月，眼看著就要過年了，我媽背著出生不到兩個月的我乞討著，路過我養(yǎng)母家時，昏倒了，好心的養(yǎng)母一家收留了我們，說讓我們住到過完年，天氣暖和了再走。媽媽千恩萬謝著養(yǎng)母。養(yǎng)母一家是世上難有的好人，他們的生活也不是很富裕，他們對待我和媽媽如同一家人。媽媽沒有奶水喂我，我的養(yǎng)母不知從哪里弄來了羊奶，和著面糊糊一點點的喂著我，正月初三的早晨，我親媽為我洗了一個干干凈凈的澡，穿戴的整整齊齊，又給我吃的飽飽的，然后，留了一封信在我的衣服里，便永遠(yuǎn)的消失了?！敝軒煾档难劾锍霈F(xiàn)了星星。他喝口清茶，吞咽著，嘆口氣。
“說心里話，我恨死她了，恨她自私、恨她不負(fù)責(zé)任，恨她帶我來到這個世間，恨她竟把自己的包袱甩給了別人?！敝軒煾笛劾锏男切亲兂闪松儆械膽嵟?p> “我養(yǎng)母說，她在無奈的情況下收留了我。養(yǎng)母家有一個比我大的姐姐，他們本來還想要一個孩子，可是因為我的到來，養(yǎng)母在懷孕三個月后做了人流。養(yǎng)母說，這是天意，是上帝的安排，既然上帝把我?guī)У搅怂纳磉?，她就必須把我?dāng)成她自己的孩子。養(yǎng)母一家說到做到，我成了他們的親生兒子。姐姐也很愛我，帶我似親弟弟，我的童年、少年過的很幸福。養(yǎng)父母從沒告訴過我什么，我一直以為我是他們親生的。”周師傅手中的煙卷兒在自然燃燒著，他幾乎未吸一口，他掐滅它，喝口茶。沖我笑笑。
“想聽嗎？想聽我就說，不想聽我就不說了?！?p> 其實，我一直對周師傅存在著好奇，忙說。
“當(dāng)然想聽了，我總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p> 周師傅笑著。
“整個大漠的人也沒幾個了解我的，除了王校長，他是我的又一個恩人?！?p> 我為他的杯子里續(xù)著水。
“我感覺你是從大城市來的，絕不是土生土長的人?！?p> 周師傅端起杯喝了一大口，輕嘆一聲。眼睛又望向漆黑的大漠。
“我的養(yǎng)父母都是教師，他們?yōu)槿松屏急痉郑覐男〗邮苤己玫慕逃?，我的姐姐上的是名牌大學(xué)。我的學(xué)習(xí)也很好，我媽說，我很聰明。初三那年，我喜歡上了一個女生，對她的癡迷我無法形容，我不敢讓爸媽知道，我每天小心翼翼、躲躲閃閃著，我從未對我的父母撒過謊，但，那個時候，開始了。好在她對我的印象也還不錯，我們偷偷交往著?！敝軒煾档哪樕鲜状纬霈F(xiàn)了羞澀的潮紅，嘴角在上揚(yáng)。他為了遮掩，又是一大口水。
“我節(jié)省了自己所有的開支，把爸媽給的零花錢幾乎都用在了她的身上。她和我同校不同班，我們想盡辦法見著面，一到放學(xué)，我們按著約定好的地點，像兩只小野貓，盡情的撒著歡。再聰明的腦袋，不好好學(xué)，成績也會一落千丈。老師奇著怪，爸媽奇著怪，我們隱藏的很好，他們絲毫沒察覺出我的早戀現(xiàn)象，看著我一天天下滑的成績，媽招著急，她限制了我的自由，對我嚴(yán)厲起來，我知道，她也想讓我和姐姐一樣考好大學(xué)。”周師傅的眼里是遺憾、是后悔、是------，我還是說不清。
“戀愛讓我過早的成熟了，我雖身在教室、在家，可心早已飛到了她的身邊。我偽裝著在學(xué)習(xí)，實際在給她寫著情書，一封封，她的影子無時不再我眼前晃動著?！敝軒煾涤贮c燃一支煙，煙頭的猩紅照亮著他的臉，臉上依舊是粉紅，也許是酒后、也許是幸福------
“我真的對不起養(yǎng)我長大的爸媽，他們帶我比親兒子還親，我卻那樣的辜負(fù)了他們，甚至是深深的傷害。整整二十二年了，我不知道他們過的怎樣，我好想他們?！敝軒煾涤昧ξ鵁?，眼里是亮晶晶，明晃晃。
“如果一個人的心野了，那是怎么也收不回來的。我就是那樣。為了她，我仍在絞盡腦汁，想盡一切在欺騙著善良的爸媽，偷偷地和她約著會?！敝軒煾祰@著氣。
“我對她并不了解，也從未問過她什么，因為‘愛’我相信著她，相信著她的一切、所有?！敝軒煾档皖^自嘲著，他搖搖頭。
“她并不是一個好女孩，外表的柔弱、秀氣蒙蔽著我的眼、我的心。她在和我交往的同時，也在交往著另一個男生，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這個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腳踩著兩只船。而且，那個男的還是社會上的小混混。”周師傅狠狠的掐著煙。
“那天晚上，我實在想她，我趁媽爸不注意，從窗戶上跑了出去。我為她買了好多零食，我們準(zhǔn)備去錄像廳。我還記得，那天的錄像是一香港電影，很好看，我們看著，小聲的說笑著?！敝軒煾刀似鹆瞬璞?，卻沒喝，又放下。
“一瓶汽水從我的頭上澆了下來，我愣住了，以為是誰不小心，抬頭，卻是一雙男生仇很的眼，我站起來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記重重的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疼得眼淚直流，鼻血嘩的一下涌了出來，我低頭捂住了鼻子，又是一腳，踹到了我的肚子上，我狼狽的跌落在地上，兇狠的眼睛看著我。
“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副德行，也敢和我搶妞，呸?！币豢跐馓低略谖疑砩稀?p> 我完全呆愣了，腦子一片空白，我看向她。她在他的臂彎里，驚恐的瞪著兩只眼睛，渾身哆嗦著，我似明白了什么，我的喉嚨里發(fā)著沉悶，我唾掉嘴里的血起身，又是一腳，直踹我的肩膀，我的右胳膊失去了知覺，我只覺得血往腦頂上沖，我似拿出渾身力氣，抓起身邊的椅子砸向他的頭，一股血注噴涌而出，他倒下了，我拉起嚇傻了的她狂奔出門?！敝軒煾瞪钛手?，臉上的肌肉在跳動著，他很喝一口茶。
“她欺騙了我，那個人也是她的男朋友。她向我哭訴著，解釋著，我什么也不想聽，也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我脫掉外套，擦干臉上的血，迎著風(fēng)向家走去，身后，她的哀嚎聲越來越遠(yuǎn)?！敝軒煾祰@著氣，眼里的水終于滑了下來。
“我以為我打死了他，天真的我以為只要警察抓不住我就會沒事。爸媽已睡，我悄悄的又從窗戶鉆了進(jìn)去，收拾了幾件衣服，拿了爸媽給我的過年壓歲錢，為他們寫了一封長長的坦白、感恩信，沖著他們的臥室門磕了三個頭，跑到了一要好的同學(xué)家?！敝軒煾挡林鴾I。
“我不敢出門，小心翼翼的躲在他的小臥室里。第三天，他帶回了消息，那個家伙沒事，只是輕微腦震蕩?？伤屛宜髻r一筆高額的費(fèi)用——1000元。1000元，我父母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剛過100元。他說，如果我不答應(yīng)，他就報警，讓我去坐牢?！敝軒煾档难凼冀K看著夜幕下的大漠。
“我不敢回家，我害怕看到我的爸媽，我更不想去坐牢。第二天，天還沒亮，我悄悄的離開了同學(xué)家，我向著家的方向大喊著：“媽媽，我對不起你們。”我的淚水像瀑布，我坐上了西下的列車?！敝軒煾档拖铝祟^，后背在抖動。我知道，他是在哭泣。
良久，他又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吐著釋放的煙圈。
“坐了不知多久的火車，我來到了小縣，我不想見任何人，我覺得，我是爸媽的罪人，他們好心的收留了媽媽和我，不負(fù)責(zé)任的媽媽卻丟下我獨(dú)自走了；他們?yōu)榱宋掖虻袅俗约旱暮⒆?，含辛茹苦的撫養(yǎng)著我，給了我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我卻恩將仇報讓他們負(fù)債累累。我就是一可惡的蟑螂，于是，我走進(jìn)了沙漠，我要將自己深深的埋起來。那天，我吃了人生中最貴的一頓飯，喝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頓酒，我花光了所有的錢。酒足飯飽后，我走進(jìn)了沙漠?！敝軒煾滴鵁煟轮瓿闪巳蝿?wù)之后的煙圈兒。
“頭上是炙熱的太陽、心中是翻滾的燒酒、腳下是燙人的沙子，我倒下了，是清醒的倒下，我沒有一絲的痛苦，我面帶微笑，我像是躺在了媽媽的懷里，我也說不清是哪個媽媽，我就這樣靜靜的睡著。我想親媽我的親媽，又想我的養(yǎng)母，沙漠刮起了風(fēng)，綿軟的細(xì)沙在一點點的吞噬著我的身體，我感覺不到絲毫的恐怖，反而覺得那是兩個媽媽用她們溫暖的手在輕輕撫摸著我，我從未有過的幸福?！敝軒煾档哪樕嫌质菧I水連連，我遞他毛巾，他拒絕，用衣袖擦著，我的心里好酸。
他長出一口。
“我上輩子究竟是做了什么，這輩子，上帝會這般的善待我？”周師傅手指著窗外的滿天繁星。
“你看到那顆最亮的星星沒有，它是我的爸媽們，它已三天沒出來了，二十多年了，我把它當(dāng)成了我遙遠(yuǎn)的家，我的爸媽。每當(dāng)看到它，我就開心?！敝軒煾敌Τ隽寺?。他喝口茶。
“接下來的事你應(yīng)該能猜到，王校長救了我，并給了我這份工作，從此，我就把這里當(dāng)成了我永久的家?！庇质巧钌畹膰@氣。
“睡吧，謝謝你聽我講這些。”周師傅拍拍我的肩。
酒精的作用下，周師傅呼聲大起，我披衣下炕坐在書桌旁，攤開了日記本，腦子里滿滿的，紙上卻依舊只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晴。我抬頭看向窗外，尋找著那顆最亮的星星，星星友好的對我眨著眼。我想著周師傅的問題“人為什么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