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非毓沒有急著離開西京,而是一直待到九月,天氣轉涼才啟程南下。這段時間,炵穎更忙了,顏雪也沒有再來找過他。雨多九十月,遍地生秋草,西唐上下已是一派凄清景象,不過墨非毓心緒很好,一路過漁陽,在掛甲禪寺住了十余日,吃了半個月的素齋,沿著運河東南而下,登泰山,守日出,又在洪澤湖邊上的農家里住了幾日,訪古跡,釣河魚,直等到洪澤湖八鮮吃膩歪了,才繼續(xù)輾轉南下?;氐较膮纬魏4鍟r,已是十月初。
忙著秋收的鄉(xiāng)親見到墨非毓回村都紛紛過來打招呼。還是那張面孔,還是那個聲音,這里,似乎一切都從未變過。村里的孩子可不一樣,都長高了好多,有兩個甚至已經認不出來了。兩個孩童得到墨非毓從外面帶回來的禮物后,爭先恐后去通知巴祁了。
剛望見村里那一彎碧湖,就見巴祁匆匆迎上來。他身著一件厚實的,洗得干干凈凈的棉衣,在秋光之中氣色好極了。
“先生回來了?!?p> “你也來澄海村了?”
“還能去哪里,總不能去倒胃的蕭府吧?”
“蕭府是倒胃,”墨非毓笑著道,“其實荻蘆書舍還好?!?p> “前幾天小月月還特地告假來村里看你是不是回來了,她在府上住了兩天,走的時候從書房借走三本書,這小妮子,幾個月不見一下子長高了好多。”
再也不是那個木訥的巴祁,墨非毓見他滿面紅光,利齒能牙,不由打心里高興,付了車夫工錢,由巴祁駕著車,兩人一面閑聊,一面緩緩搖回墨府。
“你回來有五個月了吧?”
“已經有半年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墨非毓留意到,巴祁那黝黑的面頰上竟然泛出一抹紅光。
“陳老呢?”
“陳老在山南收花生,他應該還不知道先生回來。”
“走吧?!?p> 馬車徐徐而行,剛轉過一個彎來到湖岸,就見墨府的門牌下,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子站再門口,正有些忸怩地笑望著兩人。直到走近,墨非毓才認出,她是一年前顏雪請在趙府的管家蘭姐。
“先生好,我……走路不方便,沒能去恭迎先生,還望先生勿怪?!?p> 蘭姐說話時一直低著頭,右手輕輕撫著的小腹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身孕。
“不必多禮,外面風大,快進來吧,”也不知是太意外還是太高興,進了院子,墨非毓才想起提醒巴祁,“愣著干什么,還不去扶一扶。”
蘭姐是懷孕了。巴祁離開西京后,一路星夜兼程回到夏呂,根據蘭姐留給他的地址找到她,第二天兩人就搬到了墨府,把原來的管家陳老“趕”到了河對岸。
府上多了一個女人就是不一樣,不但處處布置得溫馨舒適,院子里的花草也修剪得疏落有致,連驢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晚上,送走陸續(xù)來訪的鄉(xiāng)親鄰里后,已是戌牌時分,蘭姐懷有身孕,已早早去睡了,陳老和巴祁都無睡意,陳老主動獻出兩壇他珍藏多年的花雕,墨非毓則以茶代酒和他們飲樂閑聊。
“先生以前真的會游泳?”
“豈止是會,那時候先生是族里游得最好的小伙子,”巴祁已有八分酒意,說起話來更是滔滔不絕,“我還記得有個叫阿順的和他比賽,阿順在岸上跑,先生在水里游,結果他每次都輸給先生?!?p> “那可真是奇了,每年夏天村里的老少爺們兒都會泡在湖里消暑,可我從來沒見過先生下過水,他都沒光過膀子。”又一杯酒下肚,陳老咂了咂嘴,熏熏然問巴祁,“你剛才說什么,先生在……族里?”
“人總是會變的,”陳老是后來遇到墨非毓的,墨非毓并未告訴他自己的身世,聽巴祁說漏嘴,輕輕接過話題,“我要告訴你巴老的山歌唱得極好,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陳老自斟自酌飲了一杯,“自從他來這里后,每天都對著院里的驢哼個沒完,你沒發(fā)現,那頭驢都瘦了?!?p> “我哪里瘦了?”巴祁醉醺醺反駁。
墨非毓噗嗤一聲噴出一口茶來,又問陳老:“我離開這兩年,村里還有什么變化?”
“大家都是老樣子,如果要說變化,那就是新任的官老爺上臺以后,苛稅輕了,大家米倉里都有了余糧,城里幫會也沒了。”
“幫會?”墨非毓怔了一怔,“你是說百里門和天風教?”
“什么門什么教的我不知道,聽說新來的官老爺是新太子信重的人,他上臺后第一件事就是嚴打江南的地方幫派,現在幫會已經絕種啦?!?p> 墨非毓聞此,想起自己對炵穎提出的要求,知道他并未忘記自己的囑咐,派了最得力的官員來江南,望著杯中竹影,一時間不由感觸良多。
“先生……我沒有讓你……你失望吧……”巴祁已不勝酒力,可興致仍很高,端起酒壇又斟了滿滿一杯。
眼見上好的花雕有一半倒在了桌子上,陳老忙搶過酒壇幫他倒。
“你從來都是最讓我放心的,何來失望一說?!?p> “您說,要好好活著,我就好好活著,開開心心地活著,”巴祁自顧自地道,“你說,不能讓慕衣族絕后,我回夏呂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生孩子,生一個還不夠,我還要生第二個,嗝……第三個……”
巴祁回江南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蘭姐,可他這樣做竟然奉命行事,他養(yǎng)兒育女,也只是不讓慕衣族絕后,甚至他嬉笑怒罵,喝成這個樣子,也只是聽墨非毓的話“好好活著,開開心心地活著”……墨非毓望著他,一時間百感交集,連自己也判斷不出他是變了還是沒變。
“嗖!”巴祁正喋喋不休說著,一聲勁疾的箭鳴劃破了清凈的夜空,也打破了墨非毓復雜的思緒。
陳老和巴祁的酒意也一瞬之間醒了九分,循聲望去,只見門柱上插著一支箭羽,箭頭上釘著一張五色花箋。
陳老早已嚇得目瞪口呆,巴祁想站起來,可腿怎么也不聽使喚,墨非毓起身取下箭羽,將花箋拿在手里時,眸中閃過一抹光亮。
花雕香盈,燈燭未眠,緩緩展開花箋,一行秀俊的字映入眼簾:
“火療化腐,寒凌生肌,兩法聯(lián)施,火患可痊?!?p> 短短十六個字,讓墨非毓目中放出灼灼亮光。這些年他窮盡一切辦法,都是在探尋如何治療、緩解燒患,從來都對火敬而遠之,未想過以火制火,用“火”來“化腐”。不管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只要能愈痼疾,都值得一試。
而就在此時,大門外一陣清脆的敲門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