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回:拉入深淵
第十五章
“夜深了江某送姑娘回府吧。”
先前片刻,二人在江邊談話的末尾江溟之對鄧惟余這樣說。
他所說的送,便是她在前面走,他落在身后很長一段路程跟著她。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不言不語,一同走過最繁華的東街,穿過攤販重重的夜市,一直至燈火闌珊處,領略同種風光。
鄧惟余走到衛(wèi)國公府的偏門前,回身望了眼身后,沒有人,只前方有一個年輕男子挺拔的身影,他負著手往回走,融入這無邊夜色中,她的嘴角在夜色的掩護下偷偷上揚。
她雖然看清江溟之的兩面派,也經(jīng)受過他兩面派的作風,聽到她當眾戳穿他真面目那刻、上回他的升官宴,他對她展現(xiàn)出的冷漠和肅意是真的,但更多時候她感受到的是他如沐春風的溫柔,例如今晚。
若這些溫柔是真的,江溟之這人也還算可以,是可以被鄧惟余納入朋友的歸屬。
還不知道自己被歸入鄧惟余的友人一類的江溟之沿著二人回來時的路又走了一遍。
他不該對她說那些話的。他應該告訴她傅家很好,傅清柏也很好,她應該答應這門婚事。如此一來,她便不會和皇家扯上聯(lián)系,老皇帝沒有機會拿到衛(wèi)國公的軍權,正和他意。
但見到她悶悶不樂的那一面時,他卻說出暗示她去退婚的話。
到底是見不得她不開心還是見不得她嫁給旁人?無論是哪一種,皆指明一個真相:他對鄧惟余真的動心了。
可如此一來,他要怎么辦她才好?把她拉入自己的深淵里,磨滅掉她所有的光芒,培養(yǎng)她成為一個劊子手?還是......此時他只能預想到前者,可他不愿如此,她本該和和美美無憂無慮地過完她的一生,不能因為自己貪戀她的溫情便毀掉一件美好的東西,他說過,她是他全部善心的存儲罐。
他抬頭望月,在燕國的習俗中月被稱為月神,是作為守護神存在的,他從未歸屬過燕國,但此時他抱有一絲希冀地看著月。
鄧惟余回府后,多日不見的鄧連昱來了疏月堂,但他被自己妹妹關在了門外。
屋內(nèi):“哥哥回吧,我累了?!?p> “遙遙.....”
“回吧?!?p> 鄧連昱以為是他多日未回府,對府中諸事不理會,任由父親給遙遙定親,他這個當哥哥的沒有站在她這一方,鄧惟余惱他了,連著他這個哥哥都不愿見了。
實則,鄧惟余是真的累了,今日耗費她太多心緒了,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見她屋里息了燭火,鄧連昱沒法,只好去尋父親。
看見父親的書房這么晚了還點著燭火,鄧連昱略微驚訝。他用指節(jié)叩門,里面一時沒應,他又用力地叩了兩下,這回衛(wèi)國公有了反應:“進?!?p> 衛(wèi)國公:“是續(xù)之啊,怎么晚了什么事?”
“父親回京多日和遙遙的關系怎得越鬧越僵,或許父親應該先放下為遙遙議親一事。”
聽到這里衛(wèi)國公也頗為苦惱,捏了捏眉心:“我如何不知?可此時不為她議親,便是把她往火坑里推?!?p> “父親這是何意?”
“前些時日,已有大臣上書說我朝二位皇子已到了婚嫁的年歲,成家立業(yè),上書建議圣上為二位皇子選親?!?p> 衛(wèi)國公接著說:“你說,這京中未婚嫁的女子圣上看的上誰?”
論家世,才情,容貌,無疑是鄧惟余,最主要的是衛(wèi)國公手握軍權,無論是和哪位皇子結(jié)親,那都是與皇家結(jié)親,圣上這些人一直便有收復軍權,將軍權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想法,如此大好機會,圣上怎會放過。
可一入皇子深似海,太子碌碌無為性情暴戾,能不能坐上皇位都難說,二皇子生性瀟灑對朝廷之事不大過問,一旦太子登基二皇子焉能有活路?卷入皇位之爭,自古以來都沒有好下場。他們怎能忍心看著鄧惟余入火坑?
鄧連昱這些時日在忙著追查先前逸情樓的事,甚少上朝,沒想到朝中已有了這種風向。
鄧連昱:“父親的本意是為遙遙著想兒子會尋機會和妹妹說清楚的。只是,遙遙如今對婚嫁一事委實抵觸得緊,怕是難辦?!?p> 想到今日的事,衛(wèi)國公氣笑了:“我倒是看出來了。你可知道為何?她可是有心上人了?”
鄧連昱搖頭:“并未。只是她對母親一事甚是在乎,加之又出了付敏芝那檔子事,她實在沒有什么信心??梢哉f她是害怕,自己成為第二個付敏芝和母親?!?p> 他說到此處停下來,看了眼父親臉色,還好,不甚恐怖,大著膽子補充:“小時候父親沉浸在對母親的思念中,對遙遙多有忽略和嚴厲,待父親想和遙遙親近時又被調(diào)去了洛陽,為了培養(yǎng)兒子也將兒子接去了洛陽,留著小小的遙遙一人在京中,父親可明白她所受的傷害?此時的遙遙沒有父親看見的那么無憂,相反,她每日都在治療自己,治療自己的敏感不安,對于遙遙來說,衛(wèi)國公府已然成了她唯一的避難所。父親明白嗎?您和我皆不是她的避難所,只有這座府邸,這座她從小一直生活著沒有離開過的府邸?!?p> 這是鄧連昱頭一回與父親談論鄧惟余的事兒,也是他身為兒子頭回數(shù)落他這個當父親的種種不事,他點到即止,希望父親能明白遙遙的心。
鄧連昱走后,衛(wèi)國公呆坐在書房里。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待他醒悟過來時時機不允許他彌補鄧惟余,只能將錯就錯,如今他回京,欲在修復父女之情,不然他也不會派人費心搜羅十箱的珍奇玩物送給鄧惟余,沒成想會生如此變故。
這是他好像再沒有彌補的機會了。
一連幾日鄧惟余都在茶思飯想地琢磨著如何在定親之前退這個婚,一旦定親了屆時退婚無論何種理由對于自己和衛(wèi)國公府的傷害皆是最大的,所以她尋的退婚由頭須保全自己和衛(wèi)國公府的名聲。
要么讓傅家主動放棄聯(lián)姻,要么是鄧惟余父親主動放棄。要做到兩者之一皆不是易事。
鄧惟余一早便讓紫菀出府去打探傅清柏的消息,他若是個蛇鼠之輩,只要握著他的把柄到父親面前呈情,她大概可以相信父親是不會把她嫁給這樣的人。不過這似乎不大可能,一是因為傅清柏是傅老先生親自教導出來的,二是父親既選中他必定也私下打探過他,覺著可行才會定下傅家。
可這條路行不通,她又能怎么辦呢?
紫菀?guī)Щ叵?,果真如她所料的,傅清柏這人一點前科也沒有。
“嗚嗚嗚!”鄧惟余用枕頭捂臉胡亂地亂叫了幾聲。
“不過——”紫菀出聲。
鄧惟余立即停了下來,雙眼放光:“不過什么?”
“有婆子說,去年有見著一位姑娘出入傅家,不過今年年初便沒有再見過那姑娘從傅家出來過了,想是已經(jīng)離開了?!?p> “姑娘?什么樣的姑娘?和傅家是什么關系?”
紫菀心虛地搖搖頭:“未曾探聽到。”
鄧惟余:“......”
“紫菀啊紫菀啊,若你是父親軍中的情報軍,此時已經(jīng)被趕出軍營了?!?p> 紫菀:“實在是,奴婢不敢接觸傅家的人。”
這倒也是。
鄧惟余直覺這女子與傅家關系非比尋常,或許是她退婚計劃中的一員大將。
可要怎么探聽到這女子與傅家的關系呢?她坐在月光傾瀉的窗臺邊托著腮思考著。
突然,一支箭飛來,落在院子里的草坪上。
紫菀和白蘭立即起身關上門窗欲呼叫,鄧惟余抬手:“等等!”
箭落地時她似乎看見箭頭上插著一張紙,她讓紫菀和白蘭打開門,紫菀:“姑娘!”
“無妨,沒事的?!?p> 鄧惟余大步地提起裙擺走到院中,拾起箭矢,上面果然有一張紙,紙上寫著寥寥幾句“傅心有所屬,城南錢莊”,信紙右下角有三條彎曲的線。
這是什么標志?這是河流嗎?
河,溟,淮。是他嗎?是他送來的嗎?他為何要幫她,他是及時雨還是算命先生,怎就知道她此時需要這個。
比起知道是江溟之來信,更讓她覺得高興的是江溟之告知她的消息。
傅清柏心有所屬,這是她最樂意見到的,也是最容易辦的一種情況。
紫菀和白蘭在門口看見自家姑娘捧著一支箭一張紙癡癡地笑,兩人相視一眼,誰也不理解。
紫菀擔心地喚了聲:“姑娘?”
“嗯?”
鄧惟余帶著箭矢和信一蹦一跳地進入里屋,隨手將箭矢丟給白蘭:“收好,藏箱底?!?p> 白蘭顫巍巍地接過,她可從來沒見過這些殺人用的家伙兒事兒,也不知道這箭上有沒有染過血,不知道是誰放的,姑娘怎不害怕還讓她將箭藏起來,難道不應給將箭交給老爺和公子告訴他們有刺客嗎?
白蘭:“是?!?p> 鄧惟余欲將信封毀燒掉,下手時想到什么又拿起一旁的剪刀剪下那個河流標識,才將信放在燭火上燒毀。
鄧惟余對紫菀說:“你明日再去探聽那女子的消息,不用探聽她與傅家的關系,只需知道她的大致模樣便可。然后去一趟城南錢莊,去看看莊子里有沒有這個女子,若有,將那女子的情況探聽清楚,切記打草驚蛇。
“是?!惫媚锝恿朔鈳Ъ男欧路鸬玫搅撕芏嘞ⅰ?p> 次日紫菀來回話:“奴婢依照見過那女子模樣的婆子描述的去了城南的錢莊,那兒確實住著一位這副模樣的姑娘,叫陸芷蘭,那姑娘一個人住了個宅子,今年年初被主人家安排到那兒,奴婢看著那姑娘的吃穿用度不像是個下人該有的?!?p> 若江溟之的情報無誤,這名叫陸芷蘭的女子便是信上所說的傅清柏的心上人,根據(jù)傅家安置她在錢莊里,給與她富裕的吃穿用度來看要么是傅家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如此善待補償她,要么是傅清柏對這位女子余情未了忍不住照拂著她,無論是哪一種皆合鄧惟余之意。
她問紫菀:“無妄可回了?”
“昨夜和公子一起回的?!?p> “喚他來一趟?!?p> 片刻后,鄧惟余吩咐無妄:“你去幫我查一下城南錢莊里一個叫陸芷蘭的女子,我要知道她老家的情況,和翰林傅家的關系。越快越好,另外這件事不許告訴哥哥和父親,若他們知道了你往后便不用在我身邊做事了?!?p> 無妄:“姑娘放心。自姑娘撿無妄回來那日無妄便發(fā)誓永不背叛姑娘。”
“去吧?!?p> 幾日后,無妄帶著陸芷蘭的全部消息回來了。陸芷蘭是蘇州人,和傅家有遠親關系,是傅清柏的遠方表妹,自小便沒了父親,四年前母親也病亡,其他親戚皆不愿接濟她,嫌她命格不好,晦氣,無奈她只能北上投靠傅家。
在傅家寄居的時日里陸芷蘭和傅清柏暗生情緒,被傅大人發(fā)現(xiàn),傅大人欲為傅清柏尋一個京中世家姑娘以輔左傅清柏的仕途,只能棒打鴛鴦,傅清柏拗不過傅大人,只好將陸芷蘭安置在城南的莊子里。
人最大的弱點便是人心人性,傅清柏對陸芷蘭有心,又不忘舊情,心底善良,這無疑為鄧惟余遞了刀子。
后來鄧惟余親自去了趟莊子,回府后安分地等著時機,父親若有意結(jié)親便會再與傅家接觸,而傅大人為了斷了自己孫子對陸芷蘭的念想也會盡快地向他們提親。
果不其然,這日,傅大人和傅清柏便帶著一堆禮品來了,美名其曰是再次拜訪老友,實則是想借這次機會把親定下來。
因得了傅清柏和陸芷蘭的來來往往,見面時鄧惟余不免多打量了幾眼傅清柏,人倒是長得清秀,只不過性子未免太過溫和了,盈滿則虧,溫和的成分太多了便會有過多的那部分變化成懦弱。她若是傅清柏,自己的深愛的女子怎樣都會據(jù)理力爭地將她娶回去,絕不是讓她無名無份孤苦伶仃地安置在莊子里,這和豢養(yǎng)寵物有何不同,喜歡你時招招手,不喜歡你時便把你丟在一旁。
她這一打量落在衛(wèi)國公眼里便是以為鄧惟余對傅清柏還算滿意,衛(wèi)國公立即發(fā)話為二人創(chuàng)造獨處的機會:“惟余,后院的秋景甚好,你帶著傅公子去轉(zhuǎn)轉(zhuǎn)吧?!?p> 鄧惟余正愁要怎么開口將傅清柏帶走,她父親便將機會送到她眼前,她對著眾人一笑:“好的?!?p> 路上,傅清柏神色郁郁,興致不高,從不主動與她找話,鄧惟余閑悶便主動找話說,順帶對傅清柏旁敲側(cè)打:“傅公子可喜歡地生蘭?”
聽見“地生蘭”傅清柏的腳步頓了一下,變得僵硬了不少,偏偏鄧惟余裝不知道,繼續(xù)說:“地生蘭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芷蘭,前些日子府中引進了一批,傅公子可有興趣去瞧瞧?”
傅清柏喉嚨干渴,聲音沙?。骸昂冒??!?p> 行至蘭園時,鄧惟余看了眼他繼續(xù)說:“這些芷蘭金貴,需嬌養(yǎng),剛開始府里人笨手笨腳弄壞了好幾棵芷蘭,好在前些日子府里來了位會養(yǎng)蘭花的姑娘幫著養(yǎng),說來也真真是緣分,這位姑娘名字就叫芷蘭。”
“你說她叫什么?”傅清柏停下腳步,轉(zhuǎn)頭一臉不可置信地重問她。
鄧惟余眨眨眼:“芷蘭啊,喏,那位姑娘就在那兒。芷蘭姑娘!”
鄧惟余不給傅清柏任何反應和逃跑的機會,呼喚著不遠處的陸芷蘭,陸芷蘭聽見聲轉(zhuǎn)身欲答,卻在見著鄧惟余身邊那位男子時愣住,嗓子怎么也發(fā)不出聲。
鄧惟余見二人神情呆愣,主動上前將陸芷蘭挽過來走到傅清柏的身前。
“表哥。”剛才還說不出話的陸芷蘭此時情不自禁地喊傅清柏。
鄧惟余捂嘴,故作驚訝:“芷蘭姑娘,你喚傅公子表哥嗎?你們竟認識!”
二人不言,似乎看不見鄧惟余,眼里只有對方,鄧惟余被他二人眼里濃烈的情誼震撼了一下,隨即繼續(xù)說道:“我本來想帶傅公子來蘭園看看新種的芷蘭,沒想到芷蘭姑娘是傅公子的表妹,既如此勞煩芷蘭姑娘待我?guī)Ц倒訁⒂^參觀吧,我去為二位拿些吃食?!?p> 說罷,她干脆地離去。
她回到了中廳,衛(wèi)國公見她只身一人回來,以為她把人給弄丟了,不悅地問道:“傅公子呢?怎就你一人回來了?”
“傅公子在蘭園見著故人了,我不好打擾傅公子與人敘舊?!?p> 這次是傅大人問:“什么故人?”
“是傅公子的表妹芷蘭姑娘。”
“什么!”傅大人大吼著站起來,打翻了茶杯,茶水灑在了衣擺上,茶杯咕嚕咕嚕地滾在地上。
傅大人一聲“失陪”便氣勢洶洶地離開了。
衛(wèi)國公看了眼鄧惟余,緊跟著傅大人離去。
中廳里只留了鄧惟余一人,坐在側(cè)坐,慢悠悠地斟著茶,看上去心情頗好,一掃前些時日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