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一樣的陳雯雯

　　昨晚的大雨之后，今天將要入夜的時候，天氣反常地落起了茫茫大的雪。

　　下午四五點鐘，不知是誰首先望向窗外，低低驚呼出了那句“下雪了”。于是所有人都已經(jīng)沒有了再認真聽課的心思。

　　許朝歌感受著班級里人心浮動如水，從風(fēng)平浪靜至小火帶起漣漪微瀾，隨著時間的醞釀轉(zhuǎn)而咕咚滾燙，最終在下課鈴聲響起那刻迎來了徹底沸騰囂鳴。

　　仕蘭中學(xué)在放學(xué)時，全校上下簡直像是開起了狂歡節(jié)，氣氛的熱烈程度甚至超過了元旦文藝晚會中楚子航提著大提琴走上舞臺。

　　當(dāng)頭從教室里沖出去的那批學(xué)生最是鬧騰雀躍，有人脫下羽絨服在雪中用力揮舞，或者嘗試兜滿一整捧冰雪再用力揮舞。前者看上去猶如風(fēng)車旋轉(zhuǎn)鼓動，而后者好像鼓動的風(fēng)車把大朵大朵的棉花云團都一起切落。

　　但同樣都帶起了漫天的瓊花碎玉。

　　站在雪中放眼看過去，仿佛天上飄著大雪，而地上又下著小雪。

　　雪花滿天滿地紛紛揚揚地落，薄暮黃昏時分的天光在冰雪映照中恍如晨曦啟明。抬頭望去，讓人只覺得云層熠熠閃爍，天邊亮起了一線溫暖的光芒，如同圣堂在此時向世人打開了大門，現(xiàn)在的天國充滿了榮耀。

　　后來是第一顆雪球在某人身上撞碎，于是大戰(zhàn)和笑鬧徹底爆發(fā)，漫天的大雪都來到了最高潮。

　　路明非今天被教導(dǎo)主任隨手抓了壯丁，很是悲慘地要去給各年級各班分發(fā)同學(xué)們訂閱的課外讀物。

　　抱著一沓書從走廊路過時，他也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窗戶里的教室，衰仔面上表情的演繹頗有一種悲壯的生離死別之感，如同牛郎織女隔著迢迢銀河執(zhí)手相看淚眼。

　　教室里面陳雯雯正低著頭掃地做值日。

　　所以只有許朝歌一個人立在教學(xué)樓走廊探出來的檐下看雪。他背后斜挎著好久沒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書包，面上表情是一貫的平靜，讓旁人不知喜悲。

　　下午和楚子航一起已經(jīng)把手續(xù)辦好了，從明天開始他也沒必要來上課。

　　仕蘭中學(xué)里屬于自己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部收拾妥當(dāng)了，網(wǎng)上有人開玩笑說跑步機上總會長出衣服，往后自己的那張桌子應(yīng)該也會慢慢生長出一大堆試卷和雜物。

　　自習(xí)時感覺憋悶的同學(xué)也許還會夾著課本，坐到自己坐過的靠窗位置上，打開玻璃吹吹晨風(fēng)或者晚風(fēng)。不知道會是誰，也不知道吹著他吹過的風(fēng)時，那人又會想到一些什么。

　　每次布置考場后如果監(jiān)考老師問起來怎么多了一張桌子，同學(xué)大概還要多嘴解釋一句，說這里曾經(jīng)坐著那么一位學(xué)生。

　　等到期末考試結(jié)束那天陪著同學(xué)們吃完那頓熱氣騰騰的火鍋，把所有關(guān)于離別的流程全部走過一遍，那就意味著結(jié)束吧。

　　許朝歌他自忖向來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不會像衰仔路明非一樣，總是為電視里分分合合的男男女女掬一把眼淚，眼淚流多了才學(xué)會比劇情先一步轉(zhuǎn)臺或者轉(zhuǎn)頭。

　　用夏彌的話來說，楚子航是北冰洋上浮沉的冰山，許朝歌就是昆侖山里流出來的山泉。

　　冰山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能凍死個人，接觸過才知道原來用盡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也難以鑿開來。

　　人人都篤定楚子航背后肯定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就像冰山浸沒在海面下同樣不為人知的部分。

　　而山泉看上去潺潺汩汩地流，流水中偶爾還能看見魚蝦，但只有當(dāng)你把腳踝浸沒下去才能明白其中的冷暖。

　　好像所有人都能輕易涉足山泉，但除非你溺死在里面，否則其實沒有人真正走進過一條山泉當(dāng)中。

　　路明非？

　　路明非是青藏高原燒得半死不活的白水，沒有驚喜更是寡淡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時候被潑了一瓢冷水就沒了氣，但如果有誰給他添一點希望和柴薪，他路明非又能咕咚幾下——當(dāng)然，不管怎么給他添油打氣搖旗吶吶，衰仔這壺水永遠燒不開就是了。

　　說來挺對的。世界是時刻流動的，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一條山泉。

　　他自己應(yīng)該早就有那種覺悟了。

　　當(dāng)走入了一條路，另一條路就永遠對自己關(guān)上了門。從此自己和走在另一條路上的人們隔著一層厚厚的壁障，也許還能在未來短暫的交錯中窺探到彼此人生中的一瞥，但最終又將很快分開。

　　所以何必掛懷呢？

　　許朝歌哈出了一層白氣，在旁邊的玻璃窗戶上寫寫畫畫，白氣散去之后寫在玻璃上的字跡也不見了蹤影。

　　忽然有人輕輕拍了拍許朝歌的肩膀。

　　“久等了，我們走吧?！笨酆昧孙L(fēng)衣外套扣子的陳雯雯面對著許朝歌微笑，輕聲說。身上的木棉香味淡雅素靜。

　　今天是2008年1月11號，即便2月多才到春節(jié)，但貴族中學(xué)奉行的教育理念是向國外看齊，只學(xué)到了快樂教育沒學(xué)到精英教育，所以放假向來很早。

　　算下來還有不到一個禮拜仕蘭中學(xué)就該發(fā)放成績單然后放假了，期末考試更早，也就在三天后了。

　　吃火鍋的提案被通過后自然就需要有人去提前去訂餐。蘇曉薔問起時說，是自己隨便挑一家口味不錯的店打電話，還是哪位同學(xué)去店里實地考察一下？

　　許朝歌在底下第一個舉手表示交給自己，算是為同學(xué)們略盡最后的綿薄之力。

　　倒是陳雯雯跟著也舉了手，說許朝歌同學(xué)和店家交流應(yīng)該不太方便，況且自己是文學(xué)社社長應(yīng)當(dāng)負起一部分組織責(zé)任。

　　路明非撓了撓頭沒搞明白文學(xué)社社長和火鍋聚餐之間存在什么因果關(guān)系，但還是眼神發(fā)光地捅了捅許朝歌，表示帶我一個唄？

　　許朝歌肯定沒意見，可惜教導(dǎo)主任表示不行。

　　所以不難理解被抓壯丁時，路某人為什么要哭喪著臉回頭交代許朝歌，“不要管我你們快走”。

　　“我看你好像一直穿的都是這種秋天款的兜帽衛(wèi)衣，不覺得冷嗎？”

　　寂靜的樓道里響起了兩人踢踢踏踏下樓的腳步聲和陳雯雯單方面的聲音。

　　搖了搖頭的許朝歌摸出諾基亞在鍵盤上打字，然后再把屏幕移到陳雯雯面前。

　　“其實真的挺冷的，不過風(fēng)度比溫度確實更重要?！?p>　　“你要是真有風(fēng)度怎么寧肯站在走廊里看雪裝深沉也不進教室里幫女生做值日啊?！标愽┪⑿χ蛉?，“趙孟華回家的時候可是還特意問我要不要幫忙?！?p>　　“那想必你應(yīng)該是嚴詞拒絕了他并且和他說新時代獨立自主的女性在勞動上從不遜色于男人。常言道婦女能頂半邊天，我看你和蘇曉薔都是能頂大半邊天。”

　　不比寫字時特意寫很慢好給路明非邊緣ob的機會，許朝歌噼里啪啦地在手機九宮格鍵盤上打字飛快。

　　陳雯雯看完了之后難得地“切”了一聲，“你的意思是想說我和蘇曉薔都挺男人婆嗎？”

　　聽到陳雯雯的反應(yīng)，許朝歌有些訝異地搖了搖頭繼續(xù)打字：“我個人認為用男性邏輯去規(guī)范女性，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不對的，反之同樣。所以‘男人婆’和‘娘炮’這種詞對我而言，既不是褒義詞也不是貶義詞，而是形容失當(dāng)?shù)膹U話?！?p>　　“聽起來你讀過不少探討這方面的書？”

　　“偉大的思想家在剖析人類文明進程中的各種主義時總會不可避免地撞上這些，比如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或者最經(jīng)典的《資本論》。當(dāng)然我秉持的觀念是吵架不如努力發(fā)展生產(chǎn)力?！?p>　　“那你怎么形容我最貼切？”陳雯雯忽然問了這樣一個有些曖昧的問題，而并非許朝歌設(shè)想中關(guān)于兩性問題或者思想巨著的討論。

　　許朝歌愣了一下，偏頭正對上夜色里一雙明媚而靈動的眼睛，忽閃忽閃地好像天上星星。比喻爛俗但恰當(dāng)。

　　這是迥異于平時藏在恬靜軀殼下的陳雯雯，她嬌憨而可愛，不復(fù)薔薇花架下在膝蓋上放一本菲茲杰拉德《夜色溫柔》的文藝少女模樣，而像是十七年蟬脫去厚重蟬蛻后發(fā)出輕鳴。

　　“文藝、溫柔、漂亮、乖……”許朝歌把最開始打出來的一串美好形容詞刪得只剩幾個，然后又接著打字，“唉，你怎么會突然說這種話??？聽起來就好像少男少女之間拉扯著試探彼此心意一樣?！?p>　　“想什么呢？”陳雯雯不滿蹙眉，“還真是魯迅筆下形容的愚民一樣，見胳膊就想到袒胸。你發(fā)散性思維這方面簡直和路明非有得一比，可惜都沒用到正道上?！?p>　　“畢竟我倆是臭味相投的爛人——你問這種問題干嘛？”許朝歌坦蕩地回復(fù)，順便在路某人女神面前黑了路某人一把。

　　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下來，高高的街燈把四面的白色照成一股昏昏沉沉的黃。

　　“就當(dāng)同學(xué)之間隨便問問唄，我們這都當(dāng)好長時間的筆友了?！标愽┍尺^雙手在人行道上悠哉悠哉地走著，她的身旁是急切歸家的車流，喇叭聲隨著油門轟鳴聲被拉長了，雪花打著旋兒跟在車尾氣后頭，很快就融化不見了，街兩邊的店鋪里早早亮起了燈，各色霓虹閃爍，一切都是喧鬧而漂亮。

　　“放心，我不喜歡你，你肯定也不喜歡我?！标愽┗剡^身來沖著許朝歌招手，“打好字了沒？”

　　“在今天之前感覺你都挺假的，像朵知道自己很漂亮的小白花。怎么會有人想到把開解抑郁癥當(dāng)作自己的任務(wù)？你說你不是為了鞏固你文學(xué)少女的人設(shè)我是不信的?！痹S朝歌把手機遞過去。

　　“就非得美而不自知是吧？”陳雯雯略用力地把一排字全部刪了，“你還真是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

　　“其實我知道路明非喜歡我，趙孟華也喜歡我，好多人都喜歡我。但別人又沒有表白，我總不能沖到他們面前說‘我不喜歡你所以你不準喜歡我了’，同樣，也不能把被別人喜歡當(dāng)作一種負擔(dān)感到困擾吧？他們又不糾纏只是遠遠地看著……這就是你說的美而自知的意思？”陳雯雯語氣放緩了，過程像是在自我懷疑然后自我說服。

　　“但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給路明非任何一點希望?！?p>　　從陳雯雯手里接過手機的許朝歌繼續(xù)打字。

　　“你找他幫一次忙，衰仔就會想你為什么不找別人。你給他解一次圍，衰仔就會覺得他是不是有希望。你哪怕和他說一句話，衰仔都能傻了吧唧樂上半天。他總會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那個……”

　　“但不論我找誰，那個人都會這么想不是嗎？只是因為路明非是你的死黨所以你才在這里為他打抱不平?！?p>　　除了難得的嬌憨可愛之外，今天晚上的陳雯雯顯示出一股絲毫不遜色于小天女的決斷和理智，言辭果斷犀利，猶如刀兵：“但如果真的問路明非他是要一個虛假的希望還是一個殘酷的答案，你覺得他會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痹S朝歌聳肩，慢慢打字，“要我的話我肯定是想要句痛快話，在我看來虛假的希望無異于飲鴆止渴或者凌遲處死。但路明非他八成覺得甘之如飴，還會關(guān)心你累不累?！?p>　　“少年情懷總是詩。他們總覺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一個，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同樣只有自己才能給你幸?？鞓?。只要你一聲令下就迫不及待地把余生連同自己的百八十斤肉都交到你手里。他們懷揣著最濃烈的愛意就像懷揣最鋒利的寶劍，為了迎娶公主一路披荊斬棘無所不利。他們覺得他們懂愛他們天下無敵，他們懂愛他們牛皮。”

　　“其實也確實挺牛皮的?！痹S朝歌忽然有些惆悵，他沒有打完最后一句話就把手機塞進了兜里，打眼朝火鍋店里瞅了一眼，覺得人氣尚可味道想必不賴，于是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陳雯雯扯住了他的衣袖，指著店鋪上“正宗重慶火鍋”的招牌用手肘捅了捅許朝歌。

　　既然來了，要不先吃頓火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