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茶茶所料,那日痛訴之事并未讓元儼真生出了休棄之心。在他謹慎的心中,丞相猶有知遇之恩,而這些日子過去,他也終有察覺,自己確因韶華之事而忽略了王家姐妹的存在。作為父親,愛女之心無可厚非,但對于韶華而言,自己并無相認之可能。若將其強留于身邊,在外人眼中,確是有失偏頗與滑稽。
對于當初的輕率與錯斷,男人終將一切歸咎自身、追悔莫及起來。而至于折扇的離奇出現(xiàn),他則隱約覺察到了愛女自死的理由…..
“那時…..府中確有閑言碎語?!?p> “但…..”
“我未曾理會,更未放于心上。”
“倘若…..”
“那孩子真生了那般不著邊際的情愫,那事實真相、于她而言,就未必不是一樁難以接受的致命打擊了……”
元儼默想著放下筆,肩頭的披衣滑去椅上亦未有所察覺。他凝神而望,似乎不愿再繼續(xù)想下去。
“王爺…..”
心疼男子徹夜于公務,范鄂立于一旁,一邊將即將燃盡的蠟燭換下,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燈罩重新置回了燈架上。他在他身邊多年,眼前人雖未改面色,矛盾心境卻已明了于心。
“王爺…..”
“可是擔心郡主的身世…..”
“是狄娘娘…..?”
范鄂猶豫再三,惶惶開口。
…..
“倘若…..真的是她…..”
“我…..”
“又該…..”
元儼緩了口氣,欲言又止。
“只是王爺,這件事,屬下覺得…..”
…..
“你可也覺得…..”
“頗有蹊蹺…..?”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出彼此心中的疑惑。
元儼無奈苦笑,看了一眼那心腹男子的恭敬模樣,眼眸又垂了下來。
“…..”
“那孩子,雖時常愛與本王置氣,但這幾日冷靜細想?!?p> “她道…..“不知折扇為何出現(xiàn)于房中?!薄?p> “倒…..”
“也不似虛言?!?p> ….
“那王爺可是能相信狄側(cè)妃?”
….
“本王,自然愿意相信她…..”
….
“只是…..”
對上那人目光,他心中稍加默想,話語又停滯了下來。
?。ā爸皇沁@信任…..”
“可會讓…..”
“此事的…..始作俑者?!?p> “心生怨恨,從而…..”
“又為了達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再造事端?”)
…..
此刻,他咽下憂思,目光愈發(fā)冷淡起來。
“折扇之事…..”
“可是有人故意利用郡主自死之事,從而誣陷狄娘娘?”
見親王面色冷漠,似乎并未打算與那受了委屈的女子公明秘密,范鄂又不安地追問了起來。
元儼點頭。
“若….”
“只是查出了“真相”,懲治了那人,說起來…..”
“倒也并非難事。”
“只怕是…..”
…..
“只怕是?”
…..
“只怕是善妒之人亦被人所利用,如今…..”
“還渾然未覺。”
男子抬眸不經(jīng)意看去,侍從一時愕然。
“本王…..”
“若秉公處置此事,與丞相大人結怨?!?p> “這…..”
“可算是正中他人下懷?”
話畢,范鄂被恍然點醒。
不知所措的混亂與躊躇中,伴隨而來的是一陣陣令人頭皮發(fā)麻、語塞難言的壓迫感。
“那您的意思是…..?”
看去親信不可置信的蒼白面容,元儼神情冷峻,目光卻又在火光中渙散開…..
“當年…..”
“寧玄英因其父反亂一事,而一直對本王心懷怨恨?!?p> “本王令她去行宮養(yǎng)病,她雖未有爭辯、但心中…..”
“卻未免有不甘?!?p> …..
“這些年…..”
“我為保受益太子之位…..”
“已是步履維艱?!?p> “如今…..”
“那孩子…..走了?!?p> “此事…..”
“若傳至那山野之地…..”
“她…..?”
男人深邃的瞳仁轉(zhuǎn)了過來,侍從懼意瞬涌上了心頭。他深知其中隱秘,而此刻,他卻完全無法相信,那密而不漏于行宮數(shù)十載的秘密,竟然還會有發(fā)生轉(zhuǎn)機的一天。
“但是……”
昏暗燈火下,侍從的瞳光隱約而動。
“但是她如何?!”
他睜著眼,欲言又止。
“當初…..”
“當初寧娘娘離府之際,您…..您早已令屬下將蒼南齋翻了個底朝天。”
“但凡關于寧側(cè)妃的東西,皆已焚毀?!?p> “就連別院那間破屋子,也一一詳查搜盡?!?p> “別說….別說是一把折扇?!?p> “就連、就連室中朽琴,墻緣壁磚?!?p> “我們都一一檢查?!?p> “根本、根本無遺漏之可能?!?p> 回憶起當年人心惶惶的不眠長夜,侍從只覺得眼前男人的謹慎處理絕對可以稱得上天衣無縫。
“所以、所以那把扇子,到底…..”
“到底…..”
范鄂自我懷疑的爭辯下,元儼垂眸,又陷入了沉默。
“府里…..”
無視于屬下的滿心焦急,男子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地鋪開了桌上的紙。
“知道真相的…..”
“另有其人?!?p> “另有其人?”
范鄂不可置信地追上了元儼無奈的目光。
“那人…..”
“不僅知道真相?!?p> ….
“更…..”
男人停下動作,抬目又與那質(zhì)疑交疊在了一起。
“與玄英…..”
“關系甚密?!?p> …..
“那,那我們可要徹查府中?”
…..
深夜的元榮殿里,范鄂一邊從回廊上返回住處,一邊回想著方才兩人房中的對話,只覺得心煩意亂、腦中翁翁作響。
“…..”
此刻回憶里,那男子沉默良久,垂目又陷入了沉思…..
?。ā罢f到底,這也、這也僅僅是殿下的猜測?!?p> “后來,后來他雖讓我多加留意漣珠院與蒼南齋下人的一舉一動?!?p> “但如今、如今根本無任何證據(jù)能證明…..”
“那扇子…..”
“乃有心人置之…..”)
他放慢腳步,說服自己之余,不禁懊惱地握緊了劍柄。
“或許…..”
“或許當年真的只是…..”
“我的一時疏漏…..”
自疑間,有縹緲笛聲穿透夜霾,幽幽地流進了耳中….
持劍之人停下步伐,恍然想起了什么。
“此事暫且不談,方才臨行之前。”
“王爺,王爺囑咐…..”
“說…..”
“說…..要勸服江北玉,得會一會那位出自府邸的故人?!?p> “一切…..還得拜托那心思細膩的荼靡姑娘…..”
范鄂用劍鞘撥開了小徑邊橫出的層層枝葉。
“江樂師之事,王爺…..”
“王爺?shù)降资侨绾蜗氲???p> “留她性命,無異于引火上身…..”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
男子握緊了手中劍柄。
“太子與他究竟…..”
“難道,難道他們….真打算……?”
遙望遠處的瞳影之中,有白色衣影一晃而過。范鄂竭力定神,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北面遙遠宮殿的零星燈火上,一輪圓月悄然爬上了墻頭…..
…..
紅黃交接的深秋時節(jié),馨桂滿園的宮中,備受矚目的封禪之禮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這日,若顏因得親王應允,終得以入宮,行往延和殿探望世子殿下。
途徑宮中御花園時,園中斑斕多姿、錯落華美的一貫景致依舊能撼動著此刻目不暇接的女人心房。
她想起距離自己上回與莊雅一同入宮,竟已過去了三年有余。她還清醒地記得,那時的自己,懷抱著少女的懵懂純真,身邊有知己有愛人,更有對未來的無盡期許。而此時,杏葉悉數(shù)落在靜謐的石徑上,短短的數(shù)年光陰過去,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女人含淚輕嘆,心中雖有萬般留戀,卻又不想觸景生情,只得匆匆加緊了腳步。
“小姐,這些日子,王爺頻繁出入蒼南齋。”
“聽說,聽說中秋之日還陪那三女公子一同去了夜市游玩?!?p> 春蠻未有察覺若顏此刻的感傷,想起這數(shù)月發(fā)生的一切,不由沮喪地抱怨了起來。
“茶茶…..”
“是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p> “他對她多有偏愛,也在情理之中?!?p> 若顏雖沉溺于感傷,話語卻竭力維持著平靜。
“但是那之前…..”
“她是怎么對那韶華姑娘的?!?p> “韶華姑娘自害后……”
“她、她又是如何利用此事設計于您…..”
見若顏隱忍不發(fā),侍女滿心焦急。
“就算…..就算您不愿深究韶華姑娘的死因,但、但她虛以委蛇、留下了那來歷不明的扇子,惹王爺重怒?!?p> “這些…..”
“這些您都不在意了?”
想起折扇之事,春蠻依舊難釋滿心憤怨。
“折扇之事…..”
若顏拉開兩人距離,對身后人緩緩打開了一直固封的心房。
“畢竟只是你與漓畫的猜測…..”
“我們雖對知茶心懷存疑……”
“但一切無憑無據(jù)?!?p> “我…..”
“我又該如何與他自證?”
女人回過眸色,侍女從中窺見了隱約淚光。
“但奴婢覺得、覺得您若與王爺詳盡說明此事,王爺他…..”
“他未必不能明察秋毫?!?p> …..
“…..”
若顏轉(zhuǎn)正目光,她想起莊雅走后,自己與茶茶日漸親密的情誼,自己將她視作精神的寄托……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印證了“人心可怖”那句話…..
此刻,淚水在眼眶中不爭氣地打起了轉(zhuǎn)。
“他的心…..”
“早已不在我這了……”
她回正目光,快速向廊亭方向走去。
“就算…..”
“就算這件事他想清楚了、弄明白了。”
“但…..”
“但又能如何呢?”
“就算、就算沒有茶茶從中作梗,他…..”
“他中意韶華之事。”
“他為了昔日寵妃而惱羞成怒之事?!?p> “都已既成事實?!?p> …..
“小姐?”
見若顏漲紅了臉,目光不堪感傷。春蠻知一己失言觸及了主人傷心處,她慌了神色,匆忙跟了上去……
“小姐!”
“其實這件事…..這件事,我的意思是…..”
就在春蠻慌張追上前時,廊亭轉(zhuǎn)角處,一女孩鬼鬼祟祟扶墻張望的背影映入了主仆兩人的余光。
“小…..”
春蠻提醒未盡,少女回首,恰與心不在焉的若顏撞了個滿懷。
“哎喲?!?p> 小女孩摸著生疼的腦袋,怨惱的目光掃向了眼前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兩人。
“你、你們…..?竟敢…..!”
似憋了一肚子氣,她圓瞪雙眼、雙頰泛開了薄暈…..若顏有些不知所措,投以溫和目光,又隱隱不安道:
“抱、抱歉,是我們著急趕路,沖撞了姑娘…..”
“你…..你還好吧?”
柔聲下定睛細看,她方覺這少女雖十余出頭,清澈的眉眼間卻透出了一股與年紀毫不相稱的傲嬌之氣。女孩梳得光潔的額發(fā)下,綠松石發(fā)墜飾于額前,圓潤的腦后,發(fā)辮用蜜蠟梳高高地挽了起來。團窠金紋的青底錦衫上,領圈鑲著白狐皮毛、領口則掛著一條小巧玲瓏的水晶金珠瓔珞。
?。ā斑@束發(fā)…..這衣飾,如何看…..”
“都是異國裝扮…..”)
…..
“阿宴!”
“阿宴?!”
困惑間,若顏正欲追問,回廊轉(zhuǎn)角后,突傳來一男子低沉的尋呼聲。
若顏緊凝眼前人,眼前少女則明顯有些慌了神。
“…..”
若顏凝目中寫滿了不解。
“我…..”
女孩余光掃過四周,似乎因那尋呼而生出了逃離之意。
她顧慮重重地邁開腳步,方欲脫身、膀臂卻被春蠻一把拽住。
“你們…..”
那人惶恐抬頭。
“你,你慌慌張張、到底是何人?”
春蠻疑惑,亦不愿就此不明不白地放她離開。
“阿宴?!”
三人僵持時,方才尋呼的男子突然從廊亭后走了出來。
男子的到來,讓三人紛紛轉(zhuǎn)過了目光。
男子先向主仆兩人揖手行禮,目光隨即又向那女孩轉(zhuǎn)了過來。
“阿宴!我與阿偌尋你,可把御花園都尋遍了!”
…..
“阿音…..我…..”
“不、大、大人…..我…..”
“我方才在宮中迷路了……”
“后…..后來…..”
“突然遇見她們,見我并非宮人,便糾纏不休!”
女孩掙脫束縛,迎去男子身邊,頓換作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你??!”
“是你自己鬼鬼祟祟!”
“我們、我們只是…..”
聞聽女孩強辯,春蠻微惱,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男子若有所思地審視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心中便已猜到了事情的大致經(jīng)緯。對于身邊侍女的惡作劇,他似已十分習以為常。
他向女孩使以眼色,又滿心無奈地回過頭。
“請問…..這位夫人。您是…..?”
男子收起情緒,向若顏一禮道。
“我…..”
“我…..我是荊王府側(cè)妃,狄若顏。”
若顏抬起頭,瞧向了眼前這編發(fā)半披、玉立修長的男子……
男子面容清秀白凈,俯看向自己的碧墨瞳仁則透著淡淡的疏離。若顏微垂余光,見其所著與身邊女孩一般,著皮草鑲衣、涂銀束帶的異國裝束。她不由想,此人雖不及自己所愛之人那般雍容有度、儀態(tài)萬方之身姿。但在這人才濟濟的東京城之中,也完全稱得上是位風度翩翩、清逸俊秀的美男子了。
女子感嘆之余,男子又笑道:
“原來…..”
“是親王側(cè)妃,狄娘娘?!?p> “在下是大夏國使節(jié),樞密院都承旨野利音?!?p> 他一揖又禮。
“這位…..是在下隨行侍女,阿宴?!?p> “阿宴她…..年紀尚小,未出過遠門。此番遠赴他國,處處皆是新奇,難免貪圖新鮮,守不住規(guī)矩?!?p> “我們雖有幸得宋帝召入宮數(shù)回,卻無機會識得娘娘芳容?!?p> “失禮之處…..還望娘娘見諒。”
他一邊道一邊抬起了微含笑意的目光。
若顏迎目搖頭…..一瞬間,一股莫名的親近涌入了心房…..
“阿宴,你還未給側(cè)妃娘娘賠不是。”
還未等若顏回神,野利音又無奈笑看向了身后人。見那那喚作阿宴的女孩不情不愿,頻頻與男子嗔怒以對。若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無、無妨?!?p> 她此刻并不想節(jié)外生枝,忙打起了圓場。
“我、我們這也是急趕去延和殿,故方才沖撞了姑娘。”
“是我們失禮在先……”
“倒也不能責怪于她?!?p> …..
“我們、我們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大人若是無事?!?p> “我們…..我們就此先行一步了?!?p> 見若顏心事重重、似未將侍女失禮之事放在心上。野利音松了口氣、頷首一禮,隨即將青宴護于身后,給主仆二人讓開了路。
…..
待若顏與春蠻二人穿過廊亭行至后宮。春蠻終耐不住心中在意,小心翼翼地跟上前。
“小姐…..”
“從方才開始,奴婢便瞧您一言不發(fā)。”
“您…..這是怎么了?”
“可是…..還在為方才的話,生蠻兒的氣?”
她側(cè)過頭去。
若顏恍惚搖了搖低垂的頭。
“那您這是?”
見其依舊不為所動,春蠻難耐心中在意。
“我…..”
“我只是覺得…..”
“方才那位野利大人,面影有些熟悉…..”
….
“方、方才….那….?”
侍女滿臉疑惑。
“嗯,總覺得….似曾相識?!?p> “…..”
見若顏尋思,春蠻微愣。思慮片刻后,她又趕忙迎上笑臉。
“但他可是前來覲見圣上的使臣…..”
“我們常居于府中,難有外出走動,怎會見過?”
見春蠻投來不以為然的神色,若顏怔了瞳光,神情亦陷入了疑惑…..
…..
“不過小姐,奴婢倒是聽范大人說起過…..”
“當初王爺提出與西夏和親之事時,正是這位野利將軍,因不顧兩國立場、向拓跋貴族們力主攀娶惠國公主之事,而惹得皇上十分之不快呢?!?p> “這件事,在京中被傳得沸沸揚揚…..”
….
“妙元…..她…..”
提及舊友,若顏瞬覺有什么東西循著記憶忽而堵在了心頭。
“這倒好,不僅公主陷入了兩難之境地?!?p> “就連王爺?shù)囊黄伎嘤眯?,也被這些蠻邦人糟蹋了?!?p> “提議不成體統(tǒng),王爺與皇上自不會答應?!?p> “后來…..”
“王爺力議迎娶西夏公主為太子側(cè)室,卻未料那位公主生性傲嬌,說是瞧不上帝妃之位,至今未肯松口?!?p> …..
“前朝…..”
“確未有過迎娶異邦女子為后之鑒…..”
稍加思慮時,若顏淡道。
“此事僵持、遲遲未能有定論,想必王爺…..”
“也正為此煩心呢……”
春蠻悄悄說罷,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無人時,女子間密議時政并非異事。若顏在元儼身邊耳聞目染朝中事多年,聽罷這般消息,自覺十分揪心。
這份揪心,一來于那人獨攬重負的擔憂,二則因舊友如今愈發(fā)艱難的處境…..
(“自…..”
“那件事后。”
“我…..雖時給妙元書信。”
“但…..她卻從未回應于我…..”
“可見…..”
“即便數(shù)年過去…..”
“她對我的遷怒?!?p> “依舊未解…..”)
…..
就當胸口心結難解時,隔墻院中,孩童咿咿呀呀學語之聲打破了周遭的寧靜。
“念晚,初兒他怎么了?”
隨著眼前侍女彎腰將一孩童抱起,從內(nèi)屋中緩緩而來了一裙褙華美、氣度雍容的女子身影。
女子逗弄孩童,與侍女親密話語。直到那孩子頻頻回頭,那人方轉(zhuǎn)過視野、察覺到此刻已立在院門前的主仆二人。
片刻詫異流轉(zhuǎn)其面中…..很快,這微妙的神情又轉(zhuǎn)為了絲絲欣然。
“狄…..狄側(cè)妃?”
…..
“來了…..”
“怎也不讓人通傳一聲?”
多年未見,那女人毫無疏離的話語讓若顏不由惶恐。
“臣妾……臣妾見過淑妃娘娘?!?p> 待那女子走近,若顏恭敬行禮、緩抬起身。
目光觸碰間,七年前那場不可思議的夏夜旖旎又涌入了腦?!?.
(“自她…..替我解圍、送我出宮那夜后…..”
“七年來…..”
“我與她雖有數(shù)面之緣。”
“但…..”
“卻再難有私語之機…..”)
此時,念晚手中的孩童睜著圓溜溜的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若顏微轉(zhuǎn)目光,不意泛紅了眼眶。
“風涼了,立在這里說話不便?!?p> 懿君溫厚含笑。
“進屋吧…..”
……
待若顏跟隨女人于堂中落坐,暖茶緩入杯中……其惴惴不安的心緒方有了些許平復。
寒暄間,懿君招呼乳母抱過稚童,又令下人們呈上了擺盤精致的瓜果糕點。
…..
“這些年…..你可無恙?”
“臣…..臣妾一切安好。”
若顏一邊作答,滿腹心事的垂目卻投向了持杯摩挲的指尖。
懿君微揚嘴角。
“我知道,這些年…..”
“諸事不遂人愿?!?p> “三年前…..”
“自宮中那樁慘事之后不過半載?!?p> “文榮院與左藏庫…..”
“又起人禍?!?p> 對于若顏心中顧忌,她全然不應,只捋開茶水,緩嘆起了往事。
“而后你受了驚嚇、一度難產(chǎn)?!?p> “又因司天監(jiān)之言而飽受母子分離之苦。”
“這些年…..”
…..
“讓你受委屈了…..”
懿君從容關切的話語似觸碰到了若顏痛處,她心事重重地抬起頭,怔怔地看向了眼前通透明亮的目光…..
此刻,她忽而覺得,在一眾長輩之中,似乎別無旁人比這溫潤女子更適合一吐心中苦楚了……
她左右尋思,恍然沉默…..
捫心自問間,那人與元儼之間的種種過去卻不合時宜地冒出腦海,纏浮于心間…..
“過去之事…..”
“過去也便罷了…..”
此刻,她竭收起悲色。
“如今…..”
“我唯一掛心的,只有初兒…..”
“他困于宮中,又受司天監(jiān)之言?!?p> “往后…..”
“一切…..”
“都還得靠娘娘費心周全…..”
她緩平目光,謹小慎微地俯低了頭。
懿君垂眸沉默,心中不免感慨:
?。ā八c天真爛漫的昔日模樣判若兩人…..”
“可見當年……”
“他之預斷,皆為正確…..”
…..
“那時、他們雖互懷好意?!?p> “但這樁婚事…..”
“卻并非他初衷?!?p> ……
“后來…..”
“雪螢一舞趙蓉煙逼他所認……”
“結果卻…..”
“情難自己,步步皆錯、不受所控……”)
她打量著若顏的神情陷入了惘然。
(“她….”
“為了一己私怨、為了她視若全部的王妃之位?!?p> “而不惜一切,將這孩子推去了權力之心。”
…..
“而他…..”
“卻因與我和參棠的約定、為了受益,為了…..”
….
“而不能事事予以回應?!?p> “與她…..”
“徹敞心扉…..”
懿君想罷,執(zhí)杯不語、怔怔出神的面影亦映入了若顏不解關切的神色。
…..
室中熏香繚繞,日光通照。坐立著的女子們緞裙繡衫落地而聚,各懷心事的靜謐中卻透出了絲絲沉重。
“你放心…..”
“允初既養(yǎng)在我這里,我便會已視他如己出?!?p> “他不僅不會收到任何傷害與非議,更不會屈于宗嗣旁人…..”
…..
“只是…..”
“只是?”
“只是初兒身份特殊,又受所謂司天監(jiān)之言。”
懿君幽幽說罷,憂目又審視起了若顏眼中隱動。
“只是不得皇命…..”
“暫難有自由。”
若顏停滯了目光,眼中漸泛開了層層波瀾…..
“娘娘…..”
“您…..”
她鼓起勇氣,將眸中的試探與希望悉數(shù)投進了懿君的視野。
“娘娘…..”
“可也…..”
定睛于那墨瞳片刻,若顏攥緊了膝上手。
“相信…..司天監(jiān)之說?”
漫長的沉默過后,懿君眉心微動,隨即轉(zhuǎn)過目光,含笑流轉(zhuǎn)了眸色。
“太子殿下…..”
她緩嘆執(zhí)杯,對其質(zhì)疑并未予以置評。
“乃是皇上欽定。”
“這些年,深得臣民之心?!?p> “皇嗣后繼,國之根基,豈是說變…..”
“就…..”
“能變的?”
她的話語心平氣和,語氣卻透著毋庸置疑的堅定。
“何況…..”
“初兒尚且年幼。想必…..”
…..
“你也不愿將…..”
“自己的孩子、推至眾目睽睽之中…..”
“成為…..眾矢之的?!?p> …..
“…..不是嗎?”
俯低的和藹凝目中,若顏身軀為之一震。
不知何時,允初出身之說,竟在自己心中有了某些預判….
荒唐言論被坐實,也仿佛應證了:皇上對元儼確實心懷猜忌和恐懼。而這猜忌和恐懼,更左右著那孩子的性命與處境…..
“這….”
“這我、我知道…..”
若顏輕咬唇緣,眼落無限絕望。懿君看罷,方起的幾分警覺又漸平息了下來…..
她松了一口氣,回正了目光。
“我知道,你心念初兒,想…..”
“早日與其團聚。”
….
“其實這件事…..”
“也并非毫無轉(zhuǎn)機?!?p> 女人話鋒一轉(zhuǎn),若顏轉(zhuǎn)過的黯然眼中隱現(xiàn)了絲絲希冀。
“只是…..”
“尚需時日?!?p> 懿君嘆息,捋蓋淺飲。
“如今邊國虎視眈眈,外戚專橫。內(nèi)憂外患中,王爺根本無暇顧及身內(nèi)之事?!?p> 余光里,略有失望之色流出。懿君未有停頓,只不緊不慢又取過糕點,輕放在了搖搖晃晃走來的幼童手中。
“只待到王爺此番出使大夏國,二年之后歸期…..”
“我可答應你,無論我勸服呈詞,亦或王爺以功請愿?!?p> “皆會竭盡所能、說服圣上,將初兒送還你身邊…..”
“你看…..”
…..
“如何?”
此話既出,看著初兒搖搖晃晃走至膝邊,小手向自己遞來半塊糕點。若顏覆于膝上的手緊攥裙衣,止不住顫抖了起來……
女人的勸說與承諾,雖讓自己心生期待,但這期待里卻夾雜著震驚與失落,重重墜向了心底…..
?。ā斑@數(shù)月…..”
“他不僅未踏足漣珠院一步,身擔諸事未與我透露半句?!?p> “就連、就連出使他國這般重中之重之事,竟…..”
“竟也瞞得滴水不漏?!保?p> “在…..”
她低垂著頭,在悲喜難斷之中,淚水徹底翻涌出眼眶…..
“他的心中…..”
“我到底…..”
“到底…..”
見其矛盾中再度落淚,懿君似有預斷,她輕撫上那雙膝上微顫的手,緊握片刻…..
“那個人….”
“從孩時起,便喜怒不形于色……”
“無斷之事……”
“未果之事……”
“皆…..”
“習以一貫緘默?!?p> 她緩緩說罷,目光滲透無奈。
“有些事…..”
“他不說…..”
“并非…..”
“他心中不想?!?p> 見那隱潤瞳仁不偏不倚地投影在視野中,懿君嘴角微微揚起。
“你若…..心中有他?!?p> “何不…..”
“將心中疑惑作為考量?!?p> “再…..”
“多給他一些時日?”
“多予他一些信任?”
…..
“我…..”
相望于日光中的明媚目光,此刻,耳邊秘話亦疏開了若顏閉塞的心房。
她突而覺察,此刻或許正如懿君所說,自己是否該放下一切,勿武斷定論…..
“我…..”
她的笑中透過了絲絲苦澀。
“明白了…..”
緩接過孩童手中糕點之時,女子俯側(cè)下目光,瞳中卻閃過了初為人母、堅強不屈的隱忍…..